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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刚打回来,二姐还没站稳。“还得去打香油,要小磨香油,懂吧?”姑母又颁布了旨意。
是的,姑母不喜欢一下子交出几吊钱来,一次买几样东西。她总觉得一样一样地买,每次出钱不多,便很上算。二姐是有耐心的。姑母怎么支使,她怎么办。她一点不怕麻烦,只是十分可怜她的鞋。赶到非买贵一些的东西不可了,姑母便亲自出马。她不愿把许多钱交给二姐,同时也不愿二姐知道她买那么贵的东西。她乘院里没人的时候,象偷偷溜走的小鱼似的溜出去。到街上,她看见什么都想买,而又都嫌太贵。在人群里,她挤来挤去,看看这,看看那,非常冷静,以免上当。结果,绕了两三个钟头,她什么也没买回来。直到除夕了,非买东西不可了,她才带着二姐一同出征。二姐提着筐子,筐子里放着各种小瓶小罐。这回,姑母不再冷静,在一个摊子上就买好几样东西,而且买的并不便宜。但是,她最忌讳人家说她的东西买贵了。所以二姐向母亲汇报的时候,总是把嘴放在母亲的耳朵上,而且用手把嘴遮得严严的才敢发笑。
我们的新年过得很简单。母亲还不能下地,二姐被调去作专员,一切都须由父亲操持。父亲虽是旗兵,可是已经失去二百年前的叱咤风云的气势。假若给他机会,他也会象正翁那样玩玩靛颏儿,坐坐茶馆,赊两只烧鸡,哼几句二黄或牌子曲。可是,他没有机会戴上顶子与花翎。北城外的二三十亩地早已被前人卖掉,只剩下一亩多,排列着几个坟头儿。旗下分给的住房,也早被他的先人先典后卖,换了烧鸭子吃。据说,我的曾祖母跟着一位满族大员到过云南等遥远的地方。那位大员得到多少元宝,已无可考查。我的曾祖母的任务大概是搀扶着大员的夫人上轿下轿,并给夫人装烟倒茶。在我们家里,对曾祖母的这些任务都不大提起,而只记得我们的房子是她购置的。
是的,父亲的唯一的无忧无虑的事就是每月不必交房租,虽然在六七月下大雨的时候,他还不能不着点急——院墙都是碎砖头儿砌成的,一遇大雨便塌倒几处。他没有嗜好,既不抽烟,也不赌钱,只在过节的时候喝一两杯酒,还没有放下酒杯,他便面若重枣。他最爱花草,每到夏季必以极低的价钱买几棵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五色梅。至于洋麻绳菜与草茉莉等等,则年年自生自长,甚至不用浇水,也到时候就开花。到上班的时候,他便去上班。下了班,他照直地回家。回到家中,他识字不多,所以不去读书;家中只藏着一张画匠画的《王羲之爱鹅》,也并不随时观赏,因为每到除夕才找出来挂在墙上,到了正月十九就摘下来(注:正月十九摘画——北京旧俗,正月十八日“开市”,工人上工,商店开业,学生念书,官兵执差如常。新年期间的一应节日陈设,都应在十九日以前撤去。又,正月十九为“燕九节”,灯节通常要到这个时候才收灯。所以,挂了近二十天的画《王羲之爱鹅》也要摘下来。)。他只出来进去,劈劈柴,看看五色梅,或刷一刷水缸。有人跟他说话,他很和气,低声地回答两句。没人问他什么,他便老含笑不语,整天无话可说。对人,他颇有礼貌。但在街上走的时候,他总是目不邪视,非到友人们招呼他,他不会赶上前去请安。每当母亲叫他去看看亲友,他便欣然前往。没有多大一会儿,他便打道回府。“哟!怎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母亲问。父亲便笑那么一下,然后用布掸子啪啪地掸去鞋上的尘土。一辈子,他没和任何人打过架,吵过嘴。他比谁都更老实。可是,谁也不大欺负他,他是带着腰牌的旗兵啊。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总爱刨根问底地问母亲:父亲是什么样子?母亲若是高兴,便把父亲的那些特点告诉给我。我总觉得父亲是个很奇怪的旗兵。
父亲把打过我三下的那棵葱扔到房上去,非常高兴。从这时候起,一直到他把《王羲之爱鹅》找出来,挂上,他不但老笑着,而且也先开口对大伙儿说话。他几乎是见人便问:这小子该叫什么呢?
研究了再研究,直到除夕给祖先焚化纸钱的时候,才决定了我的官名叫常顺,小名叫秃子,暂缺“台甫”。
在这之外,父亲并没有去买什么年货,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钱。他可是没有忽略了神佛,不但请了财神与灶王的纸像,而且请了高香、大小红烛,和五碗还没有烙熟的月饼。他也煮了些年饭,用特制的小饭缸盛好,上面摆上几颗红枣,并覆上一块柿饼儿,插上一枝松校,枝上还悬着几个小金纸元宝,看起来颇有新年气象。他简单地说出心中的喜悦:“咱们吃什么不吃什么的都不要紧,可不能委屈了神佛!神佛赏给了我一个老儿子呀!”
除夕,母亲和我很早地就昏昏睡去,似乎对过年不大感兴趣。二姐帮着姑母作年菜,姑母一边工作,一边叨唠,主要是对我不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过年的时候来捣乱,贼秃子!”每逢她骂到满宫满调的时候,父亲便过来,笑着问问:“姐姐,我帮帮您吧!”
“你?”姑母打量着他,好象向来不曾相识似的。“你不想想就说话!你想想,你会干什么?”
父亲含笑想了想,而后象与佐领或参领告辞那样,倒退着走出来。
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赶到花炮与剁饺子馅的声响汇合起来,就有如万马奔腾,狂潮怒吼。在这一片声响之上,忽然这里,忽然那里,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讨债的人敲着门环,啪啪啪啪,象一下子就连门带门环一齐敲碎,惊心动魄,人人肉跳心惊,连最顽强的大狗也颤抖不已,不敢轻易出声。这种声音引起多少低卑的央求,成你死我活的吵闹,夹杂着妇女与孩子们的哭叫。一些既要脸面,又无办法的男人们,为躲避这种声音,便在这诸神下界、祥云缭绕的夜晚,偷偷地去到城根或城外,默默地结束了这一生。
父亲独自包着素馅的饺子。他相当紧张。除夕要包素馅饺子是我家的传统,既为供佛,也省猪肉。供佛的作品必须精巧,要个儿姣小,而且在边缘上捏出花儿来,美观而结实——把饺子煮破了是不吉祥的。他越紧张,饺子越不听话,有的形似小船,有的象小老鼠,有的不管多么用力也还张着嘴。
除了技术不高,这恐怕也与“心不在焉”有点关系。他心中惦念着大女儿。他虽自己也是寅吃卯粮,可是的确知道这个事实,因而不敢不算计每一个钱的用途,免得在三节叫债主子敲碎门环子。而正翁夫妇与多甫呢,却以为赊到如白拣,绝对不考虑怎么还债。若是有人愿意把北海的白塔赊给他们,他们也毫不迟疑地接受。他想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妙策闯过年关,也就极不放心自己的大女儿。
母亲被邻近的一阵敲门巨响惊醒。她并没有睡实在了,心中也七上八下地惦记着大女儿。可是,她打不起精神来和父亲谈论此事,只说了声:你也睡吧!
除夕守岁,彻夜不眠,是多少辈子所必遵守的老规矩。父亲对母亲的建议感到惊异。他嗯了一声,照旧包饺子,并且找了个小钱,擦干净,放在一个饺子里,以便测验谁的运气好——得到这个饺子的,若不误把小钱吞下去,便会终年顺利!他决定要守岁,叫油灯、小铁炉、佛前的香火,都通宵不断。他有了老儿子,有了指望,必须叫灯火都旺旺的,气象峥嵘,吉祥如意!他还去把大绿瓦盆搬进来,以便储存脏水,过了“破五”(注:破五——正月初五,旧俗,破五之内不得以生米为炊,妇女不得出门。至初六,方可互相道贺。)再往外倒。在又包了一个象老鼠的饺子之后,他拿起皇历,看清楚财神、喜神的方位,以便明天清早出了屋门便面对着他们走。他又高兴起来,以为只要自己省吃俭用,再加上神佛的保佑,就必定会一顺百顺,四季平安!
夜半,街上的花炮更多起来,铺户开始祭神。父亲又笑了。他不大晓得云南是在东边,还是在北边,更不知道英国是紧邻着美国呢,还是离云南不远。只要听到北京有花炮咚咚地响着,他便觉得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二姐撅着嘴进来,手上捧着两块重阳花糕,泪在眼圈儿里。她并不恼帮了姑母这么好几天,连点压岁钱也没得到。可是,接到两块由重阳放到除夕的古老的花糕,她冒了火!她刚要往地上扔,就被父亲拦住。“那不好,二妞!”父亲接过来那两块古色古香的点心,放在桌上。“二姐,别哭,别哭!那不吉祥!”二姐忍住了泪。
父亲掏出几百钱来,交给二姐:“等小李过来,买点糖豆什么的,当作杂拌吧!”他知道小李今夜必定卖到天发亮,许多买不起正规杂拌儿的孩子都在等着他。
不大会儿,小李果然过来了。二姐刚要往外走,姑母开开了屋门:“二妞,刚才,刚才我给你的……喂了狗吧!来,过来!”她塞到二姐手中一张新红钱票,然后■的一声关上了门。二姐出去,买了些糖豆大酸枣儿,和两串冰糖葫芦。回来,先问姑母:“姑姑,您不吃一串葫芦吗?白海棠的!”姑母回答了声:“睡觉喽!明年见!”
父亲看出来,若是叫姑母这么结束了今年,大概明年的一开头准会顺利不了。他赶紧走过去,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问:“姐姐!不跟我、二妞,玩会儿牌吗?”
“你们存多少钱哪?”姑母问。
“赌铁蚕豆的!”
姑母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一阵,叱的一声,吹灭了灯!
父亲回来,低声地说:我把她招笑了,大概明天不至于闹翻了天啦!
父女二人一边儿吃着糖豆儿,一边儿闲谈。
“大年初六,得接大姐回来。”二姐说。
“对!”
“给她什么吃呢?公公婆婆挑着样儿吃,大姐可什么也吃不着!”
父亲没出声。他真愿意给大女儿弄些好吃的,可是……
“小弟弟满月,又得……”二姐也不愿往下说了。
父亲本想既节约又快乐地度过除夕,可是无论怎样也快乐不起来了。他不敢怀疑大清朝的一统江山能否亿万斯年。可是,即使大清皇帝能够永远稳坐金銮宝殿,他的儿子能够补上缺,也当上旗兵,又怎么样呢?生儿子是最大的喜事,可是也会变成最发愁的事!
“小弟弟长大了啊,”二姐口中含着个铁蚕豆,想说几句漂亮的话,叫父亲高兴起来。“至小也得来个骁骑校,五品顶戴,跟大姐夫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父亲并没高兴起来。
“要不,就叫他念多多的书,去赶考,中个进士!”
“谁供给得起呢?”父亲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
“干脆,叫他去学手艺!跟福海二哥似的!”二姐自己也纳闷,今天晚上为什么想起这么多主意,或者是糖豆与铁蚕豆发生了什么作用。
“咱们旗人,但分(注:但分——只要。极甚之辞。)能够不学手艺,就不学!”
父女一直谈到早晨三点,始终没给小弟弟想出出路来。二姐把糖葫芦吃罢,一歪,便睡着了。父亲把一副缺了一张“虎头”的骨牌(注:虎头——骨牌中的一张,十一点,排列状如虎头。)找出来,独自给老儿子算命。
初一,头一个来拜年的自然是福海二哥。他刚刚磕完头,父亲就提出给我办满月的困难。二哥出了个不轻易出的主意:“您拜年去的时候,就手儿辞一辞吧!”
父亲坐在炕沿上,捧着一杯茶,好大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二哥出的是好主意。可是,那么办实在对不起老儿子!一个增光耀祖的儿子,怎可以没办过满月呢?
“您看,就是挨家挨户去辞,也总还有拦不住的。咱们旗人喜欢这一套!”二哥笑了笑。“不过,那可就好办了。反正咱们先说了不办满月,那么,非来不可的就没话可说了;咱们清茶恭候,他们也挑不了眼!”
“那也不能清茶恭候!”父亲皱着眉头儿说。
“就是说!好歹地弄点东西吃吃,他们不能挑剔,咱们也总算给小弟弟办了满月!”
父亲连连点头,脸上有了笑容:“对!对!老二,你说的对!”倒仿佛好歹地弄点东西吃吃,就不用花一个钱似的。“二妞,拿套裤!老二,走!我也拜年去!”
“您忙什么呀?”
“早点告诉了亲友,心里踏实!”
二姐找出父亲的那条枣红缎子套裤。套裤比二姐大着两岁,可并不显着太旧,因为只在拜年与贺喜时才穿用。
初六,大姐回来了,我们并没有给她到便宜坊叫个什锦火锅或苏式盒子。母亲的眼睛总跟着大姐,仿佛既看不够她,又对不起她。大姐说出心腹话来:“奶奶,别老看着我,我不争吃什么!只要能够好好地睡睡觉,歇歇我的腿,我就念佛!”说的时候,她的嘴唇有点颤动,可不敢落泪,她不愿为倾泻自己的委屈而在娘家哭哭啼啼,冲散新春的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