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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怎么办?他们问我时,我回答说还没定下来。可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下决心到东京念大学了。如果可能,我当然也想留在名古屋,在当地考进一所说得过去的大学,马马虎虎对付着念书,跟大家亲亲热热待在一块儿。在各种意义上这么做更轻松,家里也希望我这样做。他们暗中期待我大学毕业后继承父亲经营的公司。但我明白,要是不去东京,今后大概会懊悔。无论如何,我就是想进那位教授的研究会。”
“这样啊。”沙罗说,“于是你去了东京,那其余的人又是怎么想这件事?”
“我当然不知道大家的'真实'想法。不过我猜他们大概很失望。因为我的离开,五个人之间最初的那种一体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化学反应也消失了。”
“要不然就是变成了性质不同的东西。我当然是说,或多或少。”
然而他们得知作的决心己定,没有表示挽留,反倒是鼓励他。东京嘛,坐新干线也就一个半小时,不是随时都可以回来吗。况且第一志愿也未必就能录取。他们半开玩笑地说。当真要考上那所大学,作必须前所未有地——不,几乎是生来头一次——刻苦用功才成。
“那么,高中毕业后,那个五人团体经历了怎样的演变?”沙罗问道。
“一开始非常顺利。春秋两季的连休、暑假,还有元旦假期,只要大学一放假,我就立刻赶回名古屋,尽量跟大伙儿待得久一点。我们和以前一样亲密。”
作回乡期间,也是因为久别重逢,大家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在作离开后便四个人行动。然而只要作一回乡,就快复原先的五人制(有人因事到不齐时,自然会变成三人或四人)。留在当地的四个人像时间从不曾间断一般,自然地接纳了作。至少作没有气氛有微妙的不同呀、产生了肉眼看不见的隔阂之类的感觉。他为此高兴,所以并不在意自己在东京一个朋友都没有。
沙罗眯起眼睛盯着作,问:“你在东京连一个朋友也没交吗?”
“我没有顺利地交到朋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作说,“我原本就不擅长社交,但也不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我生来还是头一回单独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过得相当愉快。东京这地方铁路网密布,车站不计其数,单是一个个看过来就费了好多时间。我跑到各种各样的车站,调查它们的结构,画简单的素描,把注意到的事情记在笔记本上。”
“好像很开心嘛。”沙罗说。
然而大学里的日子并不算有趣。通识课程中很少有专业领域的内容,大部分课程平庸乏味。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考进大学,作几乎门门功课都去听,还热心地学德语和法语,跑到英语会话练习室学习。自己适合学语言也是个新发现。然而他在周围没有遇到一个能引起兴趣的人。与高中时代邂逅的多姿多彩、令人激情洋溢的四位男女相比,人人看去都缺乏活力,呆板又缺少个性。一次也没遇到渴望深交、能多说说话的人,所以在东京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度过的。拜其所赐,倒比从前多读了很多书。
“你不寂寞吗?”沙罗问。
“当然会感到孤独啦。但也不怎么寂寞。当时的我甚至以为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状态。”
他年纪尚轻,对世事知之甚少。而且东京这个新地方与此前的生活环境在许多方面差异太大。那差异远远超出他事先的预想。规模大得过头,内容的多彩多样也差距悬殊。不论做什么都有太多选择,人们以奇妙的方式说话,时间流逝得太快,所以把握不好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平衡。最主要的是那时候他还有退路,可以抽身回去。从东京站坐上新干线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就能回到“和谐有序的亲密空间”。在那里,时间平稳地流淌,可以推心置腹的友人在等着他。
沙罗问道:“那么现在的你又怎么样?把握好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平衡了吗?”
我在现在的公司里工作了十四年。对公司没有什么不满,工作内容让我感到满意,跟同事也相处得很好。以前和几个女人交往过,每个都无果而终。不过这里面,呃,也有种种缘故。不全怪我。”
“所以说,虽然孤独,但不太寂寞。”
时间还早,除了他们没有其他客人。店内轻声播放着爵士钢琴三重奏。
“可能吧。”作犹豫片刻,说道。
“但已经没有可以抽身的退路了,是吧?那个对你来说和谐而有序的亲密空间。”
他想了想。虽然没有重新思考的必要。“已经没有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说。得知那个空间已然消失,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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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日本在1947年至194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
2
那件事发生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以那个夏天为界,多崎作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就像险峻的山脊让山两侧的植被面貌发生陡变一般。
他一如既往,大学刚放假便收拾好行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行李),跳上新干线。回到名古屋的家中稍事休息,立刻往四人家里打电话。但谁都联系不上。说是四人都出门了。准是一起去哪儿了吧。他给各家接电话的人留下口信,便独自出去散步。走进闹市区的电影院看了一场并不想看的电影消磨时间。回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又给四人家里打了电话。大家还没回来。
翌日中午前再次打电话,四人仍旧不在家。他又留下口信。等回来了,请给我打个电话。明白了,会转告的。接电话的家人应道。然而那声音里隐含着某种东西,让作惴惴不安。第一天他竟没有注意到,感觉与平常的声音有微妙的不同。他们像是在躲避和他亲热地说话,有种迫不及待想赶快挂断电话的气氛。尤其是白的姐姐声音比往常冷漠多了。作跟这位年长两岁的姐姐很投缘(虽不及妹妹耀眼,她也是位美丽的女子),给白打电话时有机会就跟她说笑几句,至少也会亲热地打个招呼。但这一次她却忙不迭地匆匆挂断电话。给四人家里打完电话后,作觉得自己彷佛变成一个浑身沾染了恶性的特殊病菌的人。
也许出了什么事,作想。自己不在时,这里出什么事了,于是人们开始和他保持距离。某种不合时宜、令人不快的事件。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可能是什么事?他绞尽脑汁也理不出头绪。
有种感觉残存在胸口,彷佛误吞下一大块东西,既无法吐出来,也无法消化掉。那一天他未曾走出家门一步,一直等待着电话打来。就算想做什么也没法集中意识。已经对四人家里反复说过自己回到名古屋的事。换作以往马上就会有电话打回来,听见他们兴奋的声音。然而电话铃在固守沉默。
到了傍晚,作想,要不要再给他们打个电话?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就此作罢。没准他们其实都在家里,只是不想接电话,才谎称不在家。没准他们跟家人交代了:“要是多崎作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家。”所以家人接电话时,声音才会出奇地尴尬。
为什么?
想不出理由。上次小团体是在五月长假相聚。作乘新干线回东京时,四人特地赶到车站送行,大家还隔着车窗一齐夸张地挥手,简直像欢送奔赴遥远边疆的士兵。
后来作从东京给青写过几封信。白不会用计算机,他们平常都是写信联系。青承担起了收发窗口的任务,信只要寄给他,其他人就会传阅。这样就不必费劲写四封大同小异的信了。他主要写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自己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有怎样的体验和感受。不论看到什么,不论做什么,他总是想要是大伙儿都在身边该有多快活。这是他的真情实感。此外没写过象样的内容。
四人也有几次联名给作写过信,里面从未写到过消极的事情。只是详细汇报他们在名古屋做了些什么。大家似乎在自幼成长的都市里尽情享受大学生活。青买了辆二手本田雅阁(后座上有块像狗尿的污迹),大家坐着它去琵琶湖玩了一趟。这车轻轻松松坐得下五个人(只要没人胖得超标)。只可惜作缺席。期待着夏天再会——信的末尾写道。在作看来,这么写似乎是发自内心。
那一夜,他没有睡好。心情亢奋,种种纷乱的思绪在心头翻来覆去。然而说到底,诸多思绪尽管形状各异,其实无非是同一个念头。作就像失去方向感的人,绕着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兜圈子。偶然回过神来,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的思考一度像滑了丝的螺丝钉,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直到凌晨四点,他在床上辗转难眠。后来小睡了片刻,一过六点便再次醒来。根本不想吃东西。把橘子汁倒在杯子里,喝了一杯。就这样还是轻微地恶心。家人见作忽然食欲全无,不禁担心起来。没事,他笞道,就是胃有点累了。
那天作待在家里没出门,躺在电话机前看书,或者说努力想看书。午后又往四人家里打了电话。本来不想打,但不能莫名其妙地一直干等着回电。
结果还是一样。接电话的人十分冷淡,要么像是很抱歉,要么以过于中立的声音告知他们不在家。作简短而郑重地道谢后挂掉电话。这次没留口信。恐怕像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事态持续下去一样,他们肯定也无法忍受每天撒谎说某人不在家。至少接电话的人肯定叫苦不迭。作如此估计。只要自己这边继续打电话,不久肯定会有反应。
果然,晚上八点过后,青来电话了。
“抱歉,希望你不要再给任何人打电话。”青说。没有“嗨”、“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之类的开场白,统统没有。劈头一句“抱歉”,他只说了这一句社交辞令。
作倒吸一口凉气,反复咀嚼对方的话。他迅速转动脑筋,力图参透那声音中隐含的情感。可那不过是一种空洞的宣告。没有情感容身的空隙。
“如果大家都不希望我打电话,我当然不会再打。”作回答。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以为自己的声音极普通极冷静,可传入耳中的声音听来却不是自己的,竟像是陌生人的。住在远方某个城市的素昧平生(今后只怕也无缘相逢)的人的声音。
“请你就这样吧。”青说。
“我无意做别人厌恶的事情。”作说道。
青哼了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同意的呻吟。
“只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可以的话,我想知道原因。”作说。
“这个不能由我告诉你。”青说。
“该由谁告诉我?”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像厚厚的石壁般的沉默。能微微听到鼻息。作想起青扁平厚实的鼻子,静静地等着。
“你自己想想不就明白了?”青终于开口了。
作一瞬间无言以对。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自己想想?我到底还能怎么想?还能进一步想的话,我就要变得不是我了。
“这样的结果令人遗憾。”青说。
“这是大家的意思吗?”
“嗯。大家都觉得遗憾。”
“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作问道。
“问你自己吧。”青说。从中微微能听出悲哀与愤怒的颤抖,然而也转瞬即逝。作还没想出该说什么话,电话就挂断了。
“他跟你说的就这些?”沙罗问道。
“短得不能再短、少得不能再少的对话。没法更准确地再现了。”作说。
两人隔着酒吧的小桌子对坐着说话。
“后来有没有机会跟他或其他三个人谈过这件事?”沙罗问。
作摇头。“没有。打那以来没跟他们任何一个说过话。”
沙罗眯起眼睛望着作的脸,彷佛在验证物理上不合逻辑的风景。“跟谁都没?”
“跟谁都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
沙罗说:“为什么非得被那个小团体忽然撵出来不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理由?”
“该怎么说呢。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自己嘭的一声被关在门外,差点撞上鼻子,不让再进屋了。连理由也不说。但如果那是大家的一致要求,我觉得也没办法。”
“我可搞不懂。”沙罗似乎真的无法理解,“那很可能是由误会造成的。喏,你不是根本想不出原因吗?你不觉得很可惜吗?兴许就是因为微不足道的误会,竟然失去了宝贵的朋友。那误会只要努力说不定就能消除,结果却没消除。”
杯里的莫吉特已经空了。她冲侍者做了个手势,要了杯红葡萄酒。经过仔细考虑,从几个选项中挑了加州纳帕赤霞珠。作的高杯酒还剩一半。冰块融化,玻璃杯周围沾满水滴,纸质杯垫被水濡湿,鼓凸起来。
作说:“被别人那么决絶地排斥,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何况对方还是四个最最信赖、熟悉亲近得就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好朋友。别说寻找原因、消除误会了,我首先就受到巨大的打击,差点再也爬不起来。我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了。”
葡萄酒送上桌来,换上了新的坚果碟。侍者刚离开,沙罗便开口说:
“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但大致能想象你当时的痛楚,当然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