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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博雅如此佩服你,彭大叔。如果我们三人能继续在一起,终身为友,那该多好。”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来,她又把手滑入他的手臂里。
“如果我失去博雅,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你想我该不该告诉他一切?”
“告诉他一切,他会谅解的。”
他们又走上人行道,老彭看到他的鞋带松了,就弓身去绑。
“让我来。”梅玲温暖地说。她跪了下去,老彭看到她弓身在前,美丽的白指尖熟练地打一个结,又再牢牢地打了一个。
她站起来说:“我教你一个技巧,打好第一个结,抓住任何两端再打一个结,就永远不会松开了。”
“你如何学来的?”
“有一个男人打给我看过。”她满脸通红地答道。
老彭一本正经,有点困惑。尽管他持自由观点,却不再把梅玲当做良家少女了。当她弓身去系他的鞋带,似乎也带有感情。老彭是男人,他禁欲是归因于忌讳和习惯,并非感官失灵。他从来不受人诱惑,因为他始终用笼统的眼光来看女人以保卫自己。但是梅玲已经向他打开她身体的秘密,他无法再用笼统的眼光看她。她信任和亲密的倾诉,使彼此更接近了。他忍不住想道:“难怪博雅爱上她,她好甜蜜,好热情。”但是传统对他有着压力,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带她去上海会见博雅。这种古老传统的作风就是“朋友妻,不可欺”,他不能让其他念头进人脑海。所以他谈到外在的事物。
“你骑过驴子没有?”
“没有,一定很好玩。”梅玲笑笑。
“喔,不会太难。我想我们要像农夫一样出门。”
“玉梅可以帮大忙。万一有人问我们,她会说到自己的村庄去。”
“是的,只要我们有机会解释。你呢?”
“我们可以扮做她的亲戚。你可以扮她父亲,我扮姐姐。”
“那也不容易。谁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是乡下人。你若不是女的,我会放心一点。”
“我可以改妆吧。”
“你的头发和脸蛋,我看没有法子。”
“我有主意了。”梅玲欢呼道。“你扮做去天津的商人,我做你的儿子,玉梅当佣人。我把头发塞到北方的毛边高帽里,把耳罩拉低。也许你可以向这里的男人要一顶。”
《风声鹤唳》捌(1)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很早,在庙门口聚集。向导和两头驴子已站在庙墙下。军官和老彭说话,梅玲和玉梅走出来,玉梅一手提她的行李,一手拿自己的铺盖,他们看到梅玲戴着毛边帽,耳罩低严在双耳后面,不觉笑出声来,她没有化妆,但是皮肤仍然很光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似的,灰棉袍男女通用,但是她丰满的臀部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尤其她又站得直挺挺的。
“我看起来如何?”她微笑着问大家。
“像富家的儿子么?”老彭说,“我想你可以混得过去。”
玉梅忙着把东西放在一头驴背上,她的臂腿都属于乡下劳动妇女的一型,结实、黝黑而坚硬,她帮忙用绳子捆行李,动作也很快。
军官向老彭指引道路:“走山路到夏宫的寿山,别往城市走,一直向东,在大学附近穿过铁路,在码头镇过夜,离开夏宫后,一路都是平地,很好走,这段路日本人不多。但是一靠近河西务,就要小心些了。向导会带你去见我们的同志。但是你必须一路和我们自己人在一起。”然后他要向导带回河西务同志的口信。“如果是急信,就接力传回来。”他又说。
“什么接力?”老彭问道。
“我们有一套完整的信差系统。一件消息可在二十四小时内传到五十里,一根特殊的棍子会随口信送出,指明消息应该在某时刻到达某一地点,通常都做得到,村民自动逐城传过去。”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扶梅玲爬到那头没有装货的驴背上。老彭和玉梅走路,后者带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的衣服和梳子,除了破旧的被褥,这是她唯一的财产了。
他们开始走下了石阶。驴子在路滑的石道上挑路走。梅玲觉得驴背扭来扭去,有些害怕,身子愈来愈往前倾,最后整个人趴在驴的双肩上。
“喔,我要摔下来了。”她大叫说。
她穿了腿鞘,不过现在她腿露了出来。
“石头路上驴子不会滑跤的,”老彭说,“不过你得往后坐——并且要把身子遮好。”
梅玲很不好意思,小心翼翼把棉袍遮好。
道路一山连一山,放眼望去尽是高大的山脊,驴夫照例是最好的伙伴,他们快快活活聊天,又能对一切玩笑置之,他们的事业就是赶驴子,赚一顿饱饭,到达某一个目的地,接受来临的一切,晴雨不改。他们的肌肉和驴腿一样走惯了山路,像岩石一样的健康、坚硬而黝黑,也像一切靠阳光和空气滋长万物,充满了生机。刮伤或瘀伤会自然痊愈。他们随驴子前进,足尖开展,稳稳地踏在岩石上。他们的生活像西山一样贫穷,忧虑也不比山中的树木多。
“西山很大。”梅玲惊叹说。她在平地生长,只见过孤零零的小山。
“你以前没见过大山吗,姑娘?”驴夫问她。
“没有。”
驴夫和向导不觉嘻嘻笑起来。
“你见过大山吗,玉梅?”梅玲问道。
“还有更大的,在长城附近。”
玉梅和驴夫一样,现在正得其所哉。她开始把梅玲当做新潮派的女学生之一,那些人的言语态度她都无法了解,但是第一次携手散步后,她发现梅玲比较像她以前见过的太太小姐们。她羡慕梅玲的毯子、手提箱、梳子和精巧的玩意儿,现在她以身边的行李为荣,也以东西的主人为荣。她在驴子身旁疾行,专心看护行李,不让东西滑下来,挂在驴子身旁的橘红色黑条毯子似乎深深迷住了她。梅玲看到她沉默又羡慕地注视着那条毯子,不时用手轻摸两下,喃喃自语一番。充满砂砾和岩石的路似乎一点也难不住她。她以自在、快活的步子行进,又快又稳,不断就近和驴夫讲话。以乡下姑娘来说,她不算难看,只是牙齿没长好,不能完全被嘴唇包住。她的头发梳成一个旧式的圆髻。梅玲骑着驴,想到她的情况,就问她:“你能跟得上吗?”“这不算什么,”玉梅答道,“如果有扁担,我还能扛行李哩。在军中我得背铺盖走。”然后她开始聊起来。“小姐,我是乡下女孩,我不懂庙里的那些女学生。我叫李小姐‘小姐’,她很生气,不准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我能了解你,但不能了解她们。她们讲的简直像外国话。我说‘老婆’她们都笑我,我问她们该怎么说,她们说一个人的太太要称为‘妻’。我说我从来没听过,她们说是我不识字的关系。我说‘老婆’有什么不对,她们说这样是瞧不起女人。我说‘太太’呢,她们说的我根本听不懂,一直说我‘封建’。‘封建’是什么?”
梅玲无法向她说明“封”就是“潘国制度”,只说是“保守”或“老派”。
“那她们为什么不说‘老派’呢?郑大哥和他太太在那儿的时候,我叫他郑大哥,叫他太太郑大嫂,她们说我不应这样叫,要叫他‘同志’。我不明白我们农家的话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叔叔、婶婶、大哥、大嫂——全世界都像一家人。郑大嫂走后,我就没有一个人可谈了。我是听你叫那位先生‘彭大叔’,我才敢叫你‘小姐’。”
“你知道,”后面的驴夫表示意见说,“现在他们叫年轻的女孩子‘先生’。连女人也可以叫‘先生’了。”
“我就这么说嘛,”玉梅又说,“我说女孩子‘出嫁’,她们说这样也不对。我说‘杯子破了’,她们说‘杯子被人打破了’。我说杯子破了就是破了嘛,她们说了一些我不懂的话,又说外国人对‘破了’和‘被人打破’分得很清楚,我生气了,就说我何必管外国人说什么呢!我一辈子都说‘杯子破了’,如果她们不喜欢中国话,她们可以不说。我再也不敢和她们说中国话了。”老彭很感兴趣,就问她:“她们教你‘出嫁’要改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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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捌(2)
“李小姐说,我应该说‘结婚’。我问她理由,她说现在男女平等,我说‘出嫁’就表示男女不平等,是女人嫁出去,我应该说‘结婚’,表示男女结合。她们之间和我老是谈‘女权’,‘女权’是什么?”
“女人的权利——和男人平等。”梅玲解释说。
“她们也这样告诉我,我以为‘拳’是‘拳头’哩,我就说:在乡下,你不必谈起女人的拳头。我们乡下女人的拳头向来很大,可决定我们和男人不平等。”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了,包括向导和驴夫,笑得最厉害的是老彭和梅玲。
“你和她们在一起多久了?没来这儿之前你在什么地方?”梅玲问她。
“我们一直跟游击队走,三周前我叔叔才跟孙将军的志愿兵到南部去打仗。我替士兵烧饭、缝衣服。”
“其他女人也跟你在一起?”
“那可不?谁还有家,女人既不能留在村子里,而没有女人也就不成家了。日本人一来,女人就先走。如果日本人过去了,男人就来叫女人回家,如果日本兵把家烧了,男人就来参加女人的行列。”
“你是说难民还是讲游击队?”
“没有不同啦,”玉梅说,“难民和游击队都是被逐出家园的人,如果他们能打仗,就算游击队。他们不想走远,谁不想重返自己的田园呢?有办法的人用武力保卫家乡,妇女和老人都跟他们走,等他们必须逃命,他们就变成难民了……我们怎能生活在如此般的世界里?如果他们回来了,往往发现家园被烧,牛、鸡、猪全不见了,只有老狗还在。我们经过昌平的时候,看见路上布满鸡毛、鸡爪和鸡头,不小心还会踩到内脏。还有家畜的尸体、猪脚、羊头,有一次我看到一头牛的头部和肩膀——真怕人——血肉都发臭了。日本人吃不下整只家畜,就丢在路上——简直滥杀滥糟蹋嘛。如果肉还没臭,是好肉,我们会切下来煮。你想我们乡下人的感受?那是我们的鸡、猪,他们不是——偷我们的吗?有些农夫被迫将未熟的谷物割下来,因为田里是藏枪手的好地方,然后等他们毁了作物,日本兵就把他们枪杀。喔!如果我们活不下去,谁不加入游击队呢?”
“嗬!”有一个驴夫说,“由这儿到天津,整个乡下都充满我们的自卫团体——我不知道有几万人。有些团体比较大,像孙殿英的游击队,裘奶奶的组织和八路军——这些装备比较好。还有些留在村子里,有枪的人就拿枪出来当义勇兵。现在谁不恨日本人?嗒——嗒嗒!”他鞭打着毛驴。
现在他们走出一个山头,再度能够看到北平的原野和城墙。天上云层密布,不过远处的城市那一边却有太阳照耀着。他们看到五里外的夏宫,还有一道绿水环绕着柳树间的乡村。远处的北平像一座公园,盖满翠绿、姹紫和金黄的颜色,宫殿和塔楼的屋顶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梅玲跳下来看手表,才十点钟。玉梅由驴背上拿出自己的被褥,铺在一块岩石上,对老彭和梅玲说:“老爷、小姐,你们若不嫌脏,就坐在这上面。对你们来说石头是太硬了。”
“我们没关系。”老彭说。
玉梅失望地收起被褥。
“看那边,”老彭指着城市说,“发光的圆屋顶,那就是天坛。”
梅玲静坐着,睁大眼睛看远方。她这样坐了几分钟,直到向导来叫大家出发。
老彭扶她起来,平静地说:“博雅没事啦。”
梅玲抬眼看他,为他已看透自己的心事而发窘。
他们下山后,路很好走,只在通清华的林荫道上看见几个傀儡警察。他们吃了一顿麦饼和面条当午餐,就横过铁路,向通州的方向走。梅玲不时跳下驴背,改用步行。他们来到码头镇一家农舍停下时,天已经黑了。
这是一个游击队领袖的家,他曾在军中当过上尉,大家还叫他“队长”。他在河西务战役中断了一条手臂,奉命在家乡地区组织游击队。驴夫把行李卸下,将毛驴拴在院子里,就到一家酒店去用餐。老彭、梅玲和玉梅都累了,一锅红糖煮蕃薯也只有饿着的人才能吃得津津有味。主人现在是农夫打扮,人很诚恳,坐下陪他们喝上一杯。他姓上官,是罕有的名姓,他说他是上官云祥将军的亲戚。他谈起附近的情形,对河西务之役津津乐道,那次有两旅中国兵被炮火和炸弹消灭了。美女当前,他似乎比平常更爱讲话。梅玲已经把帽子脱下,乌溜溜的卷发披落肩上,双眼在模糊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惨啊!真惨!”他说。“没看过那一仗的人搞不懂我们怎么那么容易地就失守了。他们应该看看我军的尸体,成百成千堆在河岸上。这种战争还能叫失守吗?我们输了城池,但可没输这一仗。敌人的卡车、坦克和步兵连穿过河西务。我们得坚守河西务,好保卫公路。我们只有两旅人,后援又断了。我们明知会输,还是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