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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每一个小时都在等回音。这几天下大雨,街上一片惨状,难民来回奔跑找栖身之处,也有人站在外头淋雨,使他们心情更糟。第四天北平拍来一份电报,说博雅夫妇在七日成行,大约十二日或十三日到上海,船期根本不确定。
上海战况改变了。经过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中国军队已在二十七日放弃闸北。第二天早上敌人发现闸北一片火海,战线已经转移西郊。
但是十一月五日,日本兵在杭州湾的乍埔登陆,眼看就要切断铁路以及中国军在杭州的右翼。日本兵向淞江进发。中国人必须建立新战线,于太湖四周延伸到八十五里。到南京的交通更困难了。
老彭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他等到博雅来,或许内地的交通已全然断绝,只能迂回走南道,那对老彭的生活水准来说又嫌太贵了。战局移向内地,他不想留在上海。
战争确实会带来奇妙的改变。由于打仗,丹妮才离开天津舒适的生活,与老彭、玉梅凑在一起,而几周前他们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呢。老彭越看丹妮,愈觉得她可成为博雅的好妻子。她具有贤妻良母的一切小优点,她干涉他个人习惯的态度更显得她是一个倾向正常的女子。她爱整洁,连同玉梅把他们的小房间弄得清爽宜人,与外边紊乱的环境成对比。她们以主妇的智慧,将小东西塞起来,将包裹收好,沙发永远干干净净,他忘记盖的热水瓶,丹妮总是把它盖好。他一直相信她具有温暖和热情的本性,可当博雅的好情人。她说要和博雅找一个地方同住下来,两人遗世独立,而语调中充满热情,可见她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不过若是热水瓶始终开着,或开罐器放错地方,那么世间一切理想主义都没有用处。
他们只有一间两张床的小房间。女人全赖床帘来遮掩自己,但是旅社为求通风都用现代松松的床帘,作用不大。只有晚上才互不相见,他们总是熄了灯才脱衣服,最窘的是玉梅。
白天老彭常出去,在街上瞎逛,他对衣食却不注重,他的原则是饿了才吃,因为肚子不按时饿,三餐就没有规律。有时他很晚才回家,丹妮问他吃过没,他说吃过了,半小时后肚子饿了,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餐呢。
他只有早餐较定时,丹妮劝他每天早上要喝一杯牛奶,并亲自看他喝下去。他老是嘲笑都市的奢侈,厌恶现代生活的夸张,但是他曾计划要开乳酪场,又读过不少资料,对牛奶颇有信心,所以他早餐时桌上少不了牛奶。
“别忘了喝牛奶,”丹妮常说,“我们不知你一天吃什么。”
老彭大笑:“我一天吃什么?别傻了。我们吃得太多啦。一般人和乞丐的孩子吃什么?我们的生活都不对。你若做粗活,干得真饿了才吃,你什么都吃,食物也消化进身体……”
但丹妮只关心他的福利,使他很感动,丹妮常常用天真而尊敬的方式,要他明白早饭后用热毛巾擦脸,又叫他站直,出门前要先刷刷长袍。
“你怎么不戴我给你买的新帽子呢?”
“我从来不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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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拾(5)
“但是也许会下雨,你会感冒的。”
“别担心。我没有帽子还不是活了一辈子。”老彭不戴帽子就出去了。
“他好固执。”丹妮说。
不过事实上老彭已开始习惯他所谓女人的“暴政”。丹妮经常清理烟灰缸,对他是一种沉默的谴责。两位女士也把替他整理床铺后才吃早饭视为是她们的天职。她们负责洗衣服,每天早晨都向他要手帕。头几天老彭说他会洗,但丹妮说这是女人的工作。
“我们年轻,你应该被服侍。”她补充说。
老彭很高兴有人尊敬他年长,于是由长袍口袋里掏出脏手帕来。
“只闻他的手帕,就知道头一天吃什么。”丹妮对玉梅笑着说。
“昨天他吃油条和烧饼——有油条味,前天吃粽子有糯米粘在上面。”
“他是一个好人。”玉梅说。
“是啊,但却很固执。我硬是没法叫他去理发。”
“你俩是好人。”玉梅说,“我有福气碰到你们,你应该嫁一个好丈夫。”
“你马上就会看到他了。”丹妮微笑着说。
“他很俊——又很有钱?”玉梅说道。
由于玉梅对她的婚事这么关心,逗引了丹妮。玉梅是一位健壮的姑娘,肤色健康,当她谈到婚姻时,两颊要比以往更圆更红了,她的眼睛也眯起来了。丹妮为了不使她多想,再次保证她生的孩子是中国人,她就不再担心了。丹妮花了两三元买鞋袜送给她,一时慷慨又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玉梅生活在从未有过的奢华当中,她对丹妮的用品却非常好奇——她的面霜、现代胭脂,还有一件她初次看到非常困惑的东西——奶罩。
“这是干什么的?”她问道。
丹妮解释得很详细:“中国妇女多年来都像你一样,将身子缠紧,不让胸部露出来。”
“是啊!”玉梅说,“我娘说我们应该如此。”
“但是现在流行把胸部挺出来,又高又尖。”看到玉梅注目的眼神,她迟疑了半晌,“男人似乎喜欢我们这样,”她大胆地说下去,“所以我们就戴奶罩。”她有些词穷地说。
“这真羞死人了。”玉梅大声尖叫。她满脸通红,似乎羞愧欲死。“小姐,你是一个正经人哪。”
丹妮笑笑:“就连都市里的淑女们现在也都穿呀。”
丹妮正在洗奶罩,洗完交给玉梅拿到火炉上去烘。玉梅接过来,当做是最邪恶的东西,不安地看着。
“我们不能让他看见。”玉梅道。
那天下午,大雨倾盆,老彭到伤兵疗伤的小佛庙去帮忙。战事此刻转到上海西郊,佛门和尚都组织救护队,自战场上抬回伤兵。老彭下午回家,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
“衣服都湿透了,脱下来我替你烘干。”丹妮道,“坐在火边,以免得重感冒。”
她拉来一张椅子,奶罩还挂在椅背上。玉梅连忙抓起来,匆匆塞在枕头下。“该死!”她自言自语。
老彭脱下长袍,丹妮摸了摸,发现雨水渗到夹棉里。她拿一条毛巾,要他把头发擦干,看他用洗脸毛巾擦脚,不觉吓了一跳。
“你要上床暖一暖。”她说。
他乖乖上床,她替他塞好棉被。
“等雨停了,我就要走了。”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你不等博雅吗?”丹妮惊讶地说。老彭似乎猜透她的心思,他慢慢地说:“你留在这儿等他,我不想困在上海,我在走之前会去看他的亲戚,并要他来时务必和你联络。你和玉梅留在这儿,不会出事的。我会在汉口和你们碰面。”
丹妮知道老彭带她来上海,已经离开了原有路线,不愿再进一步麻烦他。
雨还在下,街上的难民都失踪了,只有少数人在徘徊,无处可去,街道上都是湿的。老彭下床,站在窗前俯视着下面的大道,陷入回忆中。雨水打在窗框上,偶尔街车电线的火花会在他脸上发出紫色光芒,偶尔也会听到喇叭声。
“一个干爽的床铺。”他叹口气对自己说,然后转身回到床上。女士们等他静下来,才解衣就寝。
午夜里,丹妮被臭虫骚扰,她偷偷起床找手电筒。声音吵醒了老彭,他本来就睡得不沉。
“怎么啦?”他问。
“臭虫。”她回答。
“开灯吧。用手电筒找不到的。”
“我怕灯火会打扰你。”
“别介意,我也醒了。”
她起身点了根烟,穿上夹袍滑下床,坐在沙发上。
“我想跟你谈。”她说。她的双脚用一件毛衣遮盖住。
“你最好上床吧,不然你会受寒的。炉子已经熄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啦!”她说,“我今晚可睡沙发。”
她再度跳起身来,把被子和枕头移到沙发上。玉梅在床上翻身说:“怎么回事?”
“我要睡沙发,你睡你的。”
她躺在沙发上,盖好棉被。身上仍穿着夹袍,没扣,把枕头靠起半躺着,可舒适地和老彭谈话。
“你真的要走,不等他了?”她问道。
“是的。到汉口的铁路已中断了。多延误一天,就愈不容易走了。”
“你答应我要向博雅解释的。”她说。
“我很高兴为你做,”他慢慢地说,“但是你能把告诉我的一切,也原本告诉他呀。你可以说得比我更清楚,我了解博雅,他会谅解的。”
。。
《风声鹤唳》拾(6)
“你可能不知道我害怕的原因。我想你从未恋爱过。”
“我不知道。博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但他不甘寂寞和虚度光阴。他需要你这样的妻子与他共相厮守,他会快乐……你留在这儿,能够时就去汉口。我能否问你一件事?”
“什么?”
“我曾仔细察看你,你是博雅的好女人,如果你俩一块走,你有没想过你要做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为别人做点事,而不是为你自己。博雅很富有,可帮助战争的受难者、穷苦之人及无家可归之人——你会赞成博雅这样做吧?”
“当然。我想我的生活太自私了,不过我从未有机会呀。”
老彭慈爱地抬头说:“博雅婚姻不幸福,因此对自己和一切都不快乐。他告诉我他无法想象他太太会随他去内地。你知道我一向不同情自私的富人。说到他太太,这一点就够了。博雅的问题就是他的婚姻。”
“你认为我可以帮助他?”丹妮问道。
“我是这么认为,他需要你这种人,你可使他快乐。别忘记他很有钱,我相信你会帮他把钱花在正道上的,来帮助他人——这是富人花钱唯一的正道。”
“噢!我答应。”她大声叫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那将是我理想的生活。”她的声音充满热诚,老彭很高兴。
“来,手伸过来。”老彭说着。她由沙发上起身,伸出手去,老彭握住。
“我答应。”她又说一遍,坐在他的床边上。
他握住她的小手:“你的脚会着凉的,把脚放在这儿。”他换一下睡姿,她就把腿伸到他的棉被下角。
“你知道我是在帮一个女人抢别人的丈夫,”他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实说,是为了民众。博雅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我看过太多,知道女人可造就男人,也可毁灭男人。女人不是块宝,就是垃圾。你会使他幸福的,你会造就他的。”
“你能确定吗?彭大叔。”丹妮颤抖地说。
“我能确定。”他回答说,“但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若非建立在爱人和助人的基础上,就是自私的。丹妮,你已见过街上的难民,将他们乘上几千万倍,你就知道内地发生的情况了。这是有钱人最好的机会,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这是无家可归的人最大的愿望。一个干燥温暖的床,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但是给他们这些——便是至高的幸福。”
老彭说得很热切,声音平静而诚恳,丹妮深深地感动了。
“大叔,你教了我许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我只想到自己,你真叫我惭愧。”
“我没看错你。”他说。
“我们去内地怎么找你呢?”
“我要和难民沿河上行。我只能给你充福钱庄的地址,他们会转信的。现在上床吧,你不去想臭虫,臭虫就不会打扰你了。”
“我现在不在乎臭虫了。”她高兴地说。
丹妮转身熄了灯,摸回沙发上。她听到他在暗处拍被子。
“彭大叔。”过了一会儿,她说。
“现在别说话。”
“我太高兴了,你有没有在庙里祷告过?”
“我从来不祷告。”
“我希望你为我祷告。你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菩萨会保佑你的。现在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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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拾壹(1)
老彭十一月八日前往南京,次日中国军队就全部撤出了上海西郊。丹妮和玉梅在旅社送他,答应在汉口会晤。丹妮要他写信,他答应了,但不知信如何能寄达上海。老彭心情看来较外表更沉重,他尽量露出笑容,反复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们会在汉口见面——在汉口。”天空已放晴了,丹妮和玉梅站在旅社门口和他告别,直到看不见他蓬松的头和略驼的身子。看到这位中年人独自离去,毅然奔赴战区,两人都很感动,特别是想到他去的原因,就更加佩服。他走了以后,丹妮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了。
一星期后,博雅夫妇抵达上海。凯男的双亲住在佛奇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算是中等阶级的舒适房子。那是一栋灰砖色的建筑物,内有一个水泥铺设的阳台,外表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房子太接近,二十户人家住在一英亩的街巷里。上海大多数有钱的保守人家都是这么住,宁愿周遭挤满邻居,好有安全感,也不愿意住市郊较为诗意而不很安全的地方。房内的陈列很舒服,因为凯男时常寄钱回家。博雅获得阔女婿应有的一切礼遇,凯男的母亲夏老夫人把三楼最好的南厢房给女儿女婿住。博雅本来想住旅馆,但是看太太娘家人如此费心,就决定暂住几天。
夏老夫人对他非常热忱。“博雅,我们已三年没见了,可别说我的房子不配你住。当然喽,这儿可比不上你们北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