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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没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是的,我想我是疯了……反正对我也无关紧要,这是很复杂的。我从不关心我的父亲,我母亲恨他,但是我公公却推到我身上,叫我‘汉奸种’。我要不要为我父亲辩护呢?他起先气他儿子,因为他恨我,然后他又改变心意,叫他儿子把我带回他家,否则要脱离父子关系。我去了,一连几个星期被关在我丈夫家,我确定他的目的是逼我自杀。我不能见到我丈夫,自己哭着入梦……直到他的母亲可怜我,向老头子说:‘即使她的父亲不对,不管怎样现在人也死了,何必责怪在他女儿身上呢?如果你不喜欢莲儿,适当的法子是送走她,叫我们的儿子再娶一个……’”
“莲儿?”
“喔,那是我的名字,后来我改名了。那老太太好心肠。是的,她是个佛教徒,她对丈夫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好少作孽——神明有眼的。”
“后来呢?”
“喔,他的父亲鼓励他再娶,他也做了。我算什么呢?非牛非马,非妻非妾……这位新妇嫉妒心很强。那时候我对丈夫已失敬意,我不在乎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因此有一天,我婆婆在傍晚走进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纸包说:‘莲儿,自从你来到我们家,我从未有过一刻的平安。但是男人的心狠毒,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把这个带着,里面有六百元,自己想办法,离开本市,到别的地方去,我来对付他们父子俩,叫他们别再打扰你……’”
梅玲的话语在此打住。然后她一面擦拭眼睛一面慢慢地说:“在这世界上善心的人士很多,如果不是那位老太太,我也许已经死了。”一个宁静的表情掠过她年轻的面孔,一切受折磨的痕迹都消失了。
博雅望着她,显得很意外。“看到你,绝对想不到你有这些遭遇。后来你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够多了,别再多问我了。”
博雅靠近些,握住她的手,她也捏了捏他的,使他神经兴奋起来。
“别告诉任何人。”梅玲说。
博雅又靠紧些,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梅玲非常静默。博雅接着抚弄她的发丝,她仍未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地面,胸部微微起伏。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捧到面前,发现她眼中充满炽烈的感情。
“梅玲,这就是我们的爱情。”他说。
他吻了她,她也回报以激情的热吻。他感到被她温暖的双臂环抱着。
“我始终在寻求爱情,”他说,“就是这种爱。不管离婚或已婚并不重要,我称它为一个姻缘,一种两个人连结在一起,肉体和灵魂——你知道我的意思……两者似乎已融合一体,你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就是这样。”
梅玲一动也不动。
“你不说话?”
“我只是高兴……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也高兴。”
他们这样躺了两三分钟,博雅说:“莲儿……莲儿,我喜欢这名字。”
“别这样叫我。”
“为什么呢?”
“这是我童年的名字……或者你能这样叫我,但是只能我们在一块儿,没别人时,这使我想起了我妈。”
“好的,莲儿。”他们一起大笑。
“我该叫你什么呢?”梅玲问。
“就叫我博雅,我的俊丫头。”
“怎么这样叫我呢?”
“我不知道,北京的说法。”“丫头”意思是婢女,博雅称她“美丽的婢女”。
“噢!”梅玲天真地点点头,这是她某方面单纯的表现,“为什么相同的字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表示亲密?”
“这就像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能叫她任何名字,让她听来仍很甜蜜。”
“为什么我们说俊丫头,而不说美丫头呢?”
“美就是美,俊却意味着‘美丽和聪明’,我不知道丫头为什么会比太太漂亮机灵,但事实如此。”
对“太太”一词,梅玲变了脸色,她沉默下来。
“你在想什么?”博雅问她。
梅玲悲伤地开口了:“社会永远站在妻子这一方,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有错。但一个女人对她的聪明又能做什么呢?社会决不责怪一个一再有外遇的男人,他们称之找乐子。但是女孩子恋爱呢?婚姻对女人较男人重要,因为受婚事影响一生,她甚至不能寻乐。假如她婚姻不幸——她又能怎么办呢?她要装聋作哑,忍受下去吗?如果她有韵事,社会又会怎么说?假设有人发现我们在这——谁知道是你追我,还是我追你?但是人们责备的是我,不是你,同时我又错了。”
当她说出这段十分意外的见解时,博雅的眼睛紧紧地望着她,但决非不悦。
“为什么你说又错了?你过去曾做错过吗?”
“那与你无关,”梅玲回答说,“就连那次婚姻,大家都说是我勾引这年轻的儿子,不是他勾引我。他的家人怪我嫁入父亲的仇家——那是‘无耻’——或者如他父亲所说的,是‘汉奸种’。老头子常说,他家前世欠了我家的债。你信不信一个人的罪报应在儿子身上?”
《风声鹤唳》叁(6)
“我不知道。我想,因为我们血液中含有先人的,我们都为先人的作为而受难。”
博雅抓起梅玲的手,在午后的阳光下欣赏她的手臂上精细的血管,以及若隐若现的汗毛。
“我真心爱你,梅玲。”博雅说。
“莲儿。”梅玲快乐地纠正。“你以前曾爱过其他女人吗?”
“不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漂亮的面孔很多,但不久就看厌了。你知道,我有个观念,漂亮的女人天生较笨,聪明的女人外貌又令人讨厌,太聪明,太骨感,太不舒服了。这些都使男人无法休息。”
梅玲快活地听他的女人论。“我是心智愚笨还是外貌讨厌?哪一种?”她呵呵笑着说。
“梅玲——莲儿——我是在谈其他的女人。”博雅笑了。
“我不要恭维,请坦白地告诉我,非常坦白地。你喜欢我哪一点?我希望这是永远的,永远不变,我要尽一切讨好你。告诉我,我是哪一类——愚笨或讨厌?”
“我无法分析你。你看来如此年轻、清新,但是你却有这么多遭遇,你当然不讨厌。”
“谢谢你。”
“你也不可能愚笨。”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聪明的女孩为什么讨人厌吗?”
“为什么?”梅玲说。
“聪明的女孩太多话了,她的锋芒毕露,使男人不舒服。”
“一个女孩要讨男人欢心一定很难。”梅玲似乎吓坏了。
“但是这儿有位完美的女人,她的智慧同时外露和内敛,那就是你,你既兴奋又安静。”
“噢,博雅!”梅玲喃喃说,“我不能让你失望,我真怕。你很难侍候吗?我要竭力讨你欢心。如果你要我,我愿当你的情妇。”
博雅望着她悦人的颜容说:“你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既做妻子又做情妇吗?”
“怎么?”
“妻就是妻,她持有一张超越你的结婚证书,她是受到保护的,她不在乎,她是某某太太。像凯男,她是社交界的姚太太,那是她所感兴趣的。情妇可说没这种利益,因此她会尽力讨男人欢心,你能想象一个太太像情妇般,爱人和被爱吗?你听说过一句成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
梅玲笑着说:“我要记住,我是不是在偷你?”
“你知道我不爱凯男,她比你更明白。”
“我是否真把你偷来了?如果是,我很高兴。你打算怎么办?”
“你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
“你能带我去?她会不会反对?”
“她不是已经反对你留在这儿了吗?这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呢?”
“她要回娘家,这样最好。她很不幸和不快乐,我对她冷淡和残酷。”
梅玲专心听,想象着自己和他一起生活。“你肯不肯带我去?只要有了你,是偷,是妾,是妻,对我都一样。”
博雅愁容满面,他没有答话。
“博雅,我自由自在,孤单一身,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爱你就好了。”
“你愿意?你知道,现在是战时。”
“我跟你到天涯海角。”
“真的?”博雅紧盯着她看,仿佛想了解这女孩子,她的身世对他而言仍有半数未揭。“告诉我你的一切。”
“为什么需要我告诉你一切呢?”
“因为我爱你。”
“我告诉你的已比任何人多了。”
梅玲脸上也出现阴霾。
“噢,喔。我想这些够了,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
梅玲说:“你告诉女佣人,我们马上回去,现在太阳快下山了。”
博雅扶她起来。“来吧。”他说。
他扶她穿过果园,回到她的庭院,手臂环着她的纤腰。还没到月形拱门,两人慢慢逛,他有股奇怪的感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知道他今天是存心来向她求爱的,轻松和胜利感,使他满面通红。
“今晚你来不来我们的庭院?”梅玲此刻非常平静地问。
“我要来,只来看你而已。但是假如我们希望一块去南方,一定要做得自然些。”
“这真像做小偷。噢,我喜欢偷你的感觉,没有人知道。”她靠近他耳语。
“你打不打算让罗娜知道?”博雅问。
“不!”梅玲坚定地说。
“你并不傻。”博雅说。
“我将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必须完全保密,我们自己的秘密,直到我们到了上海。”
博雅感觉当时当地就想偷梅玲了,然而却被他的女人论所保护住了。“偷不着”会更刺激些,他喜欢这样,他期盼一段心醉的时光。
《风声鹤唳》肆(1)
秋高气爽,空气也干燥清凉。梅玲昨晚照例卷起窗纸,一早醒来,觉得有些凉意。她把棉被盖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会的记忆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脑海里,甩也甩不开。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嘴唇渐渐泛起一丝笑容,她把头埋在枕下。前院已经听到人声,但是院落里仍然静悄悄的。她感到一件很重大、很快乐,也许很愚蠢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认,她需要如此。难道她生命中展开了新一页?她的脑子里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刺激、浪漫、疑惑。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以前的经验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总觉得当时她年轻不成熟,像一艘废船,被环境和男人的欲望所搅和了。博雅是她第一个敬重、关心的男人,他的爱情似乎是真诚的。这个家是一幅宁静的图画,一个休息的港口。未来还是未知数,她不敢多想,复杂是难免的。她是不是又错了呢?如果她母亲还在,或是一开始就找对了人,她整个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给博雅一份纯真、无瑕的爱情,不必隐瞒什么。如果她说出过去的一切,他会谅解吗?她该不该说?幸亏还没有全盘托出。他说:“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听起来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不起谁,然而心中仍不时有悔恨感,怕她配不上他。她终于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里却不免发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种偶然,不会有结果的。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了,她现在可不能冒险地说出全部历史。她要等自己更了解他,双方爱情成熟了再说。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若是博雅娶她,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并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嫁给博雅?她疯了……现在是战时,就算她变成博雅的妻子,她也猜不透未来的前途。她热情而心乱地渴望知道最近几天会有何新的发展。
在纷乱的心情下,她又睡着了。当她八点半醒来时,意外地听到了博雅熟悉的脚步声,她由窗口看见他进入冯舅公的庭院,客厅对面罗娜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她起来把窗纸卷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来,也许还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来,看见她站在窗口,对他微笑挥手,他转身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他微笑说。
“进来吧。”她做手势。
他蹑足进入客厅,她站在卧室门口欢迎他。她已经穿上黑棉袍,头发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脸上还没化妆,不过布满了青春的红晕,眼角又饱满又光滑。她耳语说,罗娜夫妇还在睡觉,要他进她房里来。他们低声说话,但是她的发音含有睡饱了的清脆感。
博雅转身吻她,她觉得心中许多疑惑都一扫而空了。
“趁冯舅公还没出门,我过来找他谈谈,”他说,“我要安排远行的计划,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一早起来,不知怎么两只脚就自动朝你这边走来。从你的脸色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远如此,这是我内心的需求,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幽会,我们必须尽快到上海去。”
“我找冯舅公就是谈这件事。天津开的轮船铺位很难买,存款必需安排,凯男还要买些东西。我告诉她,上海什么都买得到,但是她说要买些礼物送亲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罗娜他们能不能过来吃午饭?”
“好的。”
“你出门的一切都准备好啦?要不要我替你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但给我买些稻香村的蜜饯、鸭肫和福州橄榄好了。”
“你爱吃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