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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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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懂。没人对他的孤独感兴趣。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
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
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
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
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
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
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
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
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
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
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
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
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
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
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
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
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
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
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
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
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
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
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
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
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
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
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
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
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
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
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
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
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
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
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
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
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
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
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
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
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
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
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
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
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
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
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
种满足。
李慧泉白日梦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别,没有名字和模样,只有穿红衣服梳短发的含含
糊糊的轮廓。
这个画面每一次重复都带来同样的伤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希望这个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赵雅秋或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年轻女人都可以。但
她总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脸来。这个白日梦使他非常疲倦,比夜梦之后还累。
他肯为她死。草地让他激动。
赵雅秋在营业厅尽头走来走去,嘴一张一合,像无声影片。
斜对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人打碎了一只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碎
玻璃像慢镜头中的场面那样慢慢地溅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前边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
姑娘的背影,但从椅背一侧往过道的方向斜着伸出了一条洁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
高,这条腿十分完整,颀长优美,腿肚圆润饱满。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点儿什么东西。像狼叼猎物那样,一口咬出血来。那条腿的主人站起身,
转过脸来,向外走,原来是个面带皱纹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一个老来俏。李慧泉心中
奇特的欲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歌声中那片唇上的阴影像云一样飘过来。他歪了歪脑袋,看见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裤
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络照胡子像一团铁丝。
崔永利擦着裤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
但他抓着空酒杯,仍旧希望里边再装点儿什么能喝的东西。
凉水也行。

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衣。这种衬衣很时髦,价格
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公共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父母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
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
最高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水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蠕动,
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
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
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根的香肠和硕大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衣。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
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
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
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
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
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
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
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
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
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
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
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
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
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
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
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
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
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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