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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地毯
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门票。舞
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精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边,显得闷闷
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年男人。没有人演
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念章
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他离
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酸的味道,
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干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有些
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来的
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的人
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大队一个
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是为了增强威
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干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寻员干得极猛。半
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
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
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队,
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掘一亩。
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块儿卖力气卖
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得薛教导员很可怜。
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罚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洞
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情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会
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情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当坐下
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具熊
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
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
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
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
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
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
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
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
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
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
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
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
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
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
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
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
“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
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
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
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
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
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
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
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
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
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
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
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
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
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
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
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
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
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
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
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
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
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
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
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
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
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干
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
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
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
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
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
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
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
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
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
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
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
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
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
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
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
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
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
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
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
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
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