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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桨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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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桨声 
 
作者:刘绍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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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七章







运河的桨声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
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
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了一
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就
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走,
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河的
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红着
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
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她
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声音低
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全家还都按
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满蜘
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于是
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河
滩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宝为什么还不来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
不走,一个人孤孤单单。又等了一会儿,春宝仍然没来,她想,春宝也许开什么会去了,
于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诉管船老张,要是春宝来了,就说银杏等了半天不见人来,走
了。
从管船老张那小里出来,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像
野鸟一样轻巧的人,弯着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宝。
“喂!”她低声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过来。
银杏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春宝摆摆手,压低声说:“别出声,看长寿老头。”
“我不看!”银杏生气了。
“看吧,好看着哩!”春宝拉着她,躲进柳丛里。
不远处,长寿老头抡着大镐,吭哟吭哟地创着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夹祆脱了下来,
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换了铁锹,吭吃吭吃地掘起来。
银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问春宝:“他干什么呢?”
春宝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春天他入社的时候,偷偷埋了个石头界碑,眼下要扒
出来,明白不明白?”
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
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
正在这时,大道上一个蹒跚的影子走来了,银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宝,低声说:
“我爹!”
富贵老头在路旁坐下,用袄袖擦着脸,呼呼地喘气。
“谁?”长寿老头熄灭了烟,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
“你是谁?”富贵老头反问道,那低间的声音里也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我是长寿。”
长寿老头走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富贵老头翻着眼皮,也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长寿老头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贵老头身后的口袋,他笑着说:“给管船老张送节礼
去?来,我先打个秋风,尝头口儿。”
富贵老头没了法了,也不拦他,也不看他,长寿老头伸手一摸,硬梆梆,冰凉凉的,
是块长石头。
“哈!”长寿老头响亮地笑了,“你这是于什么?是刨出的界石,还是去埋界石碑
啊?”
银杏一听,断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闯出去跟她爹吵。
春宝一把拉住她,说:“再等等!不许跟你爹顶嘴。”银杏被春宝强制住,胸脯一起一
伏,嘴一张一合的。
长寿老头燃起一袋烟,递给富贵老头,“抽袋烟,歇口气,今晚天气真凉爽啊!”
富贵老头低着脑袋,不搭理。
“老家伙!别怕见不得人,跟你说真的吧。”长寿老头狡黠地眨着眼,“我今年春
天也埋了,今天趁着夜深人静又把它扒出来。”
富贵老头突然抬起头,盯住长寿老头,问道:“你为什么扒出来?”
长寿老头爽快地说:“这是一块心病啊!社里人一说自私,你就脸红,一说跟社里
两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说咱们跟拖拉机站订了合同,秋后拖拉机一犁地,
真要给弄出来,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哪……”富贵老头结结巴巴地,“啊……是呀!”
“别埋了,埋了过年还得刨出来。”长寿老头流露出老资格的神气,“我比你早走
了一步,就先明白个道理,农业社是铁桶江山!”
“说得对!长寿爷爷。”春宝从柳丛里跳出来。
“谁?”长寿老头一声尖叫,吓得一身冷汗。
春宝顽皮地嘿嘿笑了。
“春宝,好小子。”长寿老头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贵老头愣住了,赶忙闷闷地低下头去。
银杏三步两步枪上来,指着她爹,“您怎这么不怕丢脸!”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沉下脸,教训银杏:“别骂你爹吧!上年纪的人,就要比你们
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后,哼……”银杏气得直哆嗦。
春宝笑着说:“银杏,咱们给扛回去吧!”
银杏不动,从眼眶里冒出眼泪来。
春宝劝道:“给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银杏不情愿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贵老头虎起睑,吼道:“不用你!
长寿老头也拦住春宝,“你俩玩去吧,我们怎么扛来的,还让我们怎么扛回去。不
过有一宗得嘱咐你们俩,不许满处乱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春宝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够累的了,还是我们扛吧!”
长寿老头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别抢了,我也懒得扛了,干脆扔他娘的大河里!”
说着,他弯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边。富贵老头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
银杏从后面一下子夺了过去,奔向河边去了。
运河里,响亮地扑通一声,这界碑就随着浪声沉人河底去,银杏高声笑了。









运河的桨声 






黎明,在薄暗中红英就扫完了院子。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一缕缕早饭的炊烟,
袅袅地伸向碧蓝碧蓝的天空。
今天,红英要请她爹跟全家吃饭,她的心里像初汛的春水,洋溢着幸福和骄傲。
婆婆点灶,她淘米做饭。
突然,她丈夫根旺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口来了,劈头对红英喊道:“你看你爹做出的
丢脸事!”
红英吃惊地问道:“怎么啦?”
“哼!真不怕丢人!”根旺脸发紫。
红英气恼了,也喊道:“你要说个明白同!”
“你爹昨晚偷着去埋界碑,让春宝用长寿老头撞见了,长寿老头到处传说,全村都
轰动了!我到街里,张顺跟虎兴便笑我为什么不帮助老丈人去埋界碑,反倒劳累人家春
宝。让我也跟着他丢脸!”说到后,根旺气得跳起脚。
红英声音发颤地说:“你到他姥家去过了吗?”
“我还去?”根旺叫道,“干脆别让他们来了!”
“那不行!”红英要哭出来。
根旺一摔帘子,进屋去了。
根旺娘瞪着儿子,对红英说:“你去请!居家过日子谁不留个后步,这有什么见不
起人的。”
红英站起身,难过地到娘家去了。
街上,篱笆跟前蹲着不少人,红英感到大家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浑身就像起了风疙
瘩。她本是个快性人,平时总要亲热地一招呼,现在只勉强淡淡一笑,就赶忙过去了。
到娘家,进了外院,里院的门紧闭着,红英听见她娘在骂银杏:“丫头家,处嚼舌
根,全不顾脸皮!”
银杏受屈地喊:“您真会冤枉人,从清早起来我什么时候出去过?”
富贵奶奶气糊涂了,说道:“你不是饮牲口去了!”
“牲口不是牵到社里去了!”银杏抓住了理。
富贵奶奶哑了口,沉了一会儿,说:“那一定是春宝说的,反正跑不出你们俩。”
“娘!”银杏的大哥福海拦道:“春宝是党员,团支部书记,不会那样,您不能乱
说。”
红英在外面说道:“怎么大清早就拌嘴,快走吧!”
福海给开了门,红英进来,他皱着眉头说:“你说这件事爹做得多说不过去,连我
也瞒着。”
红英问道:“爹呢?”
“在屋里。”
富贵奶奶拉住红英,低声说:“去劝劝你爹,他是个死心窟窿,别憋闷出灾枝病叶
来。”
红英说:“你们快去吧!俺婆婆怕都等急了。”
一家走空了,红英进了北屋,富贵老头蜷曲着身子,抱着头躺在炕角。
“爹!”
不言语。
“爹!”
富贵老头蠕动了一下。
“爹,起来!吃饭去吧。”
富贵老头闲着眼说:“你跟亲家娘替我陪个礼,我不去了。”
红英笑道:“请的是您嘛,您不去怎么说得过去?”
富贵老头睁开眼,“我不去嘛!”
红英知道她爹犯牛脾气了,便给他盖上一条被子,回去了。到晌午,她提了个食盒
来,富贵老头还在昏沉沉地躺着,红英也没惊动他,就放在桌子上走了。
富贵老头醒来,吃过饭,心里仍然很憋闷,他想去渡口找管船老张,管船老张是个
会说宽心话的人。
拐过几道篱笆,穿过一片小枣林,已经出村了。
“富贵叔!”背后有人叫。
他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富贵叔,病了吗?”
富贵老头站住了脚,叫他的那个人是麻宝山,一个富裕中农,出名的看风使舵的人。
麻宝山走上前来,惋惜地说:“您昨晚为什么不在后半夜去埋呢?这让人一知道,
怕再也埋不成了。”
富贵老头拧起眉头,不高兴所下去。
“来!我告诉您个消息,”麻宝山拉着富贵老头坐在一个篱笆根下,机密地说,
“您知道不知道?不老松村的农业社,土地一点不分红了,叫做完全社会主义化,跟苏
联的集体农庄一样了。”
富贵老头打了个冷战,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麻宝山急赤白脸地说,“这是我小舅子前晌来告诉我的,今天不老
松开了大会,县委跟区委书记都是讲了话呢!”
“啊!”富贵老头慌了神,“那咱村是不是也快了呢?”
“我看,出不了一两天,”麻宝山说,“您想,山渣村跟不老松两个农业社,是全
县两杯大旗呀!”
“也许不会这么快吧?”富贵老头脊骨冒着凉气,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有十五六
户中农入社,刘景桂跟春枝也许不会这么莽撞。”
麻宝山叹口气,摇摇头,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呢?大家看不老松跑在前头了,
一不服气,也许会轰地一下子干起来!”
富贵老头的身体像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脑袋混沌沌的,他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
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就退社!我就退社!”
他不理麻宝山,独自摇摇晃晃地,到河滩他那块心头肉的地里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还没被砍去的地界一簇柳丛下,双手紧紧攥着土疙瘩,攥得粉碎,
他的心,撕裂了似的疼痛,鼻窍紧扇着,他几乎要嚎出来。
土地,他的命啊!
黄昏,太阳慢沉沉落下去了。远处,传来青铜脖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放羊孩子清亮
的呼唤,河滩上,雪白肥大的绵羊出现了,追逐着,咩咩叫,农业社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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