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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第二十四章3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