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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暗杀,请问您对卷入政治阴谋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弯的美人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时间连天喧哗都静了,闪光灯悄然放低,众多记者一面张望是何人发问,一面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应。霍沈念卿回转身,静了片刻,含笑开口,“我并没有卷入政治阴谋。”
她的笑容温婉从容,放开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阶,站在记者们面前。
“您是说,并没有遭遇到传闻中的暗杀?”有记者反问。
“暗杀是有的,这没什么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轻描淡写,那记者反应却机敏,顺势追问,“这么说你经常遇到威胁,这是否因为树敌太多,有许多人对您或督军不满?”
霍夫人微笑,“督军有没有招人不满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女人,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拿不起枪也做不来官。若问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恐怕是没有的。但总有人见不得安宁太平,连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杀,此等恐怖卑劣手段,只会酿成伤痛,令原可成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残杀……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我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绝不是政治阴谋,政治是政客的把戏,与平民百姓无关;但若仇怨再起,祸害的绝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众、殃及国家,这便是对吾国吾民的阴谋!”
华灯映亮她云髻素颜,黑丝绒旗袍下的身影,是东方女子最柔美的风姿,也恰是这柔软唇间,吐出令男儿易色的铿锵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视念卿,不禁神驰。
若说当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钻石,那么今日伊人,已是一轮皎皎素月。
提问刁钻的记者被霍夫人一语震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身后镁光灯似也忘记了闪烁,众多记者都静了下去……片刻无声,却有一个清晰掌声在身后响起。
霍仲亨回首,见那第一个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勋。
众人仿若大梦惊醒,四下掌声纷起,响成一片。
乍见久闻其名的佟岑勋,念卿含笑欠身,却掠过一丝讶然——煊赫的军礼服穿在光头微胖的佟大帅身上气派十足,但见他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随和,与霍仲亨的军人风度大相径庭。
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传闻中的跋扈之气,倒似个从大宅子走出的乡下豪绅。
在她审视他时,佟帅笑眯眯也将念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转头对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从不服人,只有两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语。
众多记者闻言兴奋,伸长头颈只恐漏听一字。
佟岑勋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是养儿子,一是讨媳妇!”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声打破微妙坚冰,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佳人风华夺去了众人注意的焦点……唯有霍仲亨与佟岑勋淡淡相视,各自眼中机芒都逃不过对方眼睛。
这看似粗俚的一句戏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维了霍仲亨夫妇,又是自嘲解围,将佟孝锡兵变之事淡淡带过。那本是佟岑勋最忌人提及的痛处,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要害。
眼下如何处置佟孝锡,打还是不打,这是佟帅的软肋,亦是霍仲亨的难题。
从霍夫人风姿中回过神来的众多记者,此时已将目光转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时间人声高涨,喧杂又起,一声声追问如急雨如落炭,镁光灯闪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间仲亨的表情。
一直缄默的霍仲亨却在此时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叠起的物件,朝佟岑勋笑道,“承蒙佟兄谬赞,在下动身仓促,两手空空而来,只得借花献佛,以这份薄礼转赠佟兄。”
话音落,他振臂一扬,那满是弹孔的标语布幅展开在众人眼前。
人群哗动,后面的记者拼命挤近想要瞧个清楚,周遭官员也大感惊诧,眼见那支离破碎的布幅上墨迹宛然,一时却辨认不出写些什么。佟岑勋走上前,两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来,“内战相煎,骨肉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
霍仲亨直视他,“方才来的途中,有人冒死将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无人作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他缓声重复佟岑勋刚刚念出的字句,将布幅双手递出,“这份大礼,霍某愿与佟兄共享。”
佟岑勋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过。
刹那间人声如潮起,镁光灯齐齐闪动,将夜空耀得亮如白昼。
二十记:同安乐·共忧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是两大军阀戎装并肩而立。
蕙殊叹口气,久久盯着照片,却是左侧不起眼处,那个站在霍仲亨身后的女子身影。
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插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是特意请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彷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么。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他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么?”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传来轻微脚步声,仆佣送来今日的报纸。
四少立刻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没有要紧事,还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没有进展?”
“只说两位大帅仍在磋商,各国公使纷纷会见代总理,各地军政府皆有致电。”蕙殊匆匆翻看报纸,拣几条要紧的标题念出来,也仍是模棱两可的措辞。见四少侧耳听着,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脱口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以他们的能耐,早就能打进北平去了,为何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四少没有回答,静默良久才问,“有没有佟孝锡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搜寻每则消息,蓦地,目光凝在一条不甚醒目的标题上,“徐……”
她骤然止声,抬手捂着了嘴,然而四少却已听见。
“徐什么?”他转头,目光锐利。
蕙殊呆呆看着报纸,不知要如何回答。
报纸上仅有一条报道佟孝锡会见日本专使的消息,比这更醒目的,却是旁边粗黑大字写着,“军务总长遇刺”——已被佟孝锡晋升为军务总长的徐季麟在赴会途中遭遇枪击,身中五弹惨亡,凶手徐胡梦蝶当场被捕。
码头仓库里刚卸了货,潮湿的海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管事和工头狼狈跟在一名干练女子身后,哑口无言听着她的责问。闷热的仓库里,汗水很快打湿各人衣衫,几个男人忍不住已将领扣解开敞风,唯有蒙夫人的长裙上衣立领仍扣得严实。汗水早已濡湿她鬓角,顺着耳根淌下,她恍若无觉,只顾对照账册核查货物。
“太太,您回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您亲自来干。”管事嗫嚅,却换来她回头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
贝儿将账册随手一抖,“叫你们清点错漏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半点回音没有,没一个肯听差遣,你们当我是女人就好欺负了?”那管事的脸膛本就黝黑,闻言更是涨得黑红。身旁一人正待申辩,却听仓库门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来见你!”
贝儿将裙摆一撩,大步跨过地上散乱的绳索,不耐烦道,“让他候着!”
“是祁小姐。”门口传话的人语声未落,蕙殊焦急叫声已传来,“Lily,你快点出来,有要紧事!”贝儿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外,汗流浃背的样子倒令蕙殊吓了一跳。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贝儿抢先发问。
蕙殊气喘未平,跺脚道,“他要回北平,已经逼着下人去订船票了!”
“他疯了?”贝儿一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也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子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
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子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得稳当,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么?”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子。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
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