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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
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阖眼睡过去。
可是,不对,还不能睡,有什么事情是她我拿国际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事被忘记了……
侍从看她眼睛渐渐阖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情急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医生和护士已奔进来,见状忙要送她进病房,她却勉力摆了摆手,自己缓缓站稳身子,却仍有些摇摇欲坠。侍从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这里!少帅……也该入殓了……”
念卿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雪白床单覆盖下的子谦,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侍从看她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生。于是沉声道,“夫人放心,这里属下自会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电报。”念卿哑声开口,一字一句竭力说的清晰,“不要让他知道。”
侍从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码头上的事,对外头找个说辞挡过去,家里的事……”念卿目光恍惚,语声却坚决,“暂时封锁消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侍从呆望夫人,一时间,完全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来这样的胆量敢将此事一肩担下!除了这样大的事,又岂能对将军隐瞒?难道独子下葬,也不通知为父的赶回来?
夫人却头也不回,步履缓慢的走出门去,孑然身影穿过午夜医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顶上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两旁刷的粉白的墙壁,似将她那单薄身影压在中间,不断朝她压过去,压过去……
子谦的葬礼在三日后举行。
外间因码头那一场大乱,已是满城轰动,各种离奇猜测不绝,一时流言四起。
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没有音讯传回。
因念卿执意压下消息,不对外张扬,丧事也就只好从简。
子谦不信宗教,便没有道场法会,没有设灵致祭,只按照四莲的意思,请来一位高僧为他念诵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他消除业障,解脱苦海。
出殡之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念卿、四莲、霖霖。
墓地择在离茗谷不远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围,面朝宁静海湾,脚下有万亩梨花,每到春来,雪海飘香,满目晶莹。
这梨花林是仲亨常来漫步的地方,他喜欢这里,他说北平故宅的后面也有大片梨花,虽不及这里的多,却是他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所在。
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谦的儿时梦,旧时欢。
念卿驻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涛,没有梨花绽放的时节,层叠枝叶被风吹拂,远远送来细细簌簌的林涛,仿佛有谁在耳边低语。
天边有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连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来又有暴雨将至。
挟裹潮意的海风越来越急,海面腥气与湿气混合,疾风吹的念卿一身黑裙黑纱飞扬。
空气里的潮湿终于变成雨意,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
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见的雨丝玩,不经意看见一只随风飞来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绕着四莲飞舞,仿佛是被她鬓旁白色小花引来。
四莲被仆佣左右搀扶着,鬓角都是汗,脸颊隐隐有了些血色,脸色不像前几日那样青白。那淡淡红晕衬着她苍白的脸,仿佛竟有些透明。
因担心她身子虚弱,念卿让侍从备了软轿抬她上山。她却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来,以她小产过后的身子,能走上这半山腰已是虚汗透衣。
半空中闷雷阵阵,雨丝越来越密。
死寂的山岭上,疾风卷起漫天纸钱,与碎叶交杂在一起,上下飞舞。
子谦的灵柩落葬,黄土一捧捧撒下,将棺木渐渐掩盖。
侍从与仆佣纷纷跪地哭号,悲声此起彼伏,阵阵撕扯人心。
女仆牵着霖霖,让她跪在夫人身边,给她的哥哥叩头。
霖霖睁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四莲……她们俩的样子多么奇怪,脸上没有一点眼泪,好像都一起变成了木头人,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洞望着前面。霖霖屏住气息,随她们叩下去,又起来,再叩下去,再起来……终于女仆放开了她,她立刻挨到妈妈身边,小心翼翼摇了摇妈妈的手,扭头又去看四莲,问出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哥哥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念卿垂眸看女儿,在她黑乌乌亮晶晶的眼里,看见自己神情恍惚的样子。
她却不敢看四莲,一直不敢看,每每到了四莲跟前,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希望四莲会哭、会恨、会狠狠咒骂。
然而四莲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痴痴怔怔,好像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当她在病床上睁开眼,得知子谦与孩子已双双离去,她就那样睁大眼睛望着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说出下文,等她说子谦还会回来。
没有人见到少夫人的眼泪,及时仆人在深夜走进她的房间,也只看见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她如常起居,如常说话,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就鲜少有激烈的情绪,不像念乔,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
从前总是那般沉静,如今这沉静变成了死寂,再没有一丝波澜,一颦一笑都似已冻结。
直至这一刻,看着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鲜朗的男子将永远埋在黄土之下……念卿望着四莲,目不转睛望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在四莲脸上看见了笑容。
四莲在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细细,如同在婚礼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谦就在她面前,有一次伸出手给她,领她翩跹起舞,带她旋入五月绚烂的花海。
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绽开,令念卿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梦中都浮现葬礼那日四莲的的笑容。
葬礼过后,四莲病倒,连日高烧不退。
念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照料了两天两夜,终于也不支。医生唯恐她的肺结核因过度悲伤疲劳而复发,不得不注射镇静药剂,强制让她卧床休养。
所幸四莲开始好转,毕竟年轻,身子康健,高烧退的也快。
这日夜里念卿精神略好,听女仆说少夫人还没睡,大半夜了还在整理少帅留下的书。念卿默然听着,怔了半晌,披衣来到四莲房间外。
虚掩的门里亮着暖色灯光,四莲跪坐在地毯上,将书本堆了满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见念卿站在门外,也没什么反应,复又低下头自顾忙着。
念卿推门走进去,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叫人给你拿个垫子。”
四莲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声问,“忙什么?”
她垂目看着那些书,语声低微,“他看书总是随手乱放,到下一次又不记得放在哪里,总是一顿乱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来才不会找不着要看的书。”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书,涩然道,“两父子真是一样的习惯。”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又能在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长衣搭在四莲肩头,转身朝门外去。身后却听四莲低低开口,“你……帮我瞧瞧这个好么?”
念卿回身,见她从胸口取出那只怀表,捧在手心里,“这上面刻有洋文,我认不得。”
那怀表表壳十分简单,迎着灯光看去,依稀可辨表壳下方刻有几个细小字母。这不过是原厂商的标识,并不是仲亨或子谦刻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四莲却满眼期待,目不转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谦究竟在表上刻了什么。
念卿指尖抚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见开头有个“L”——
“是lotos!”念卿脱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莲期待目光,“lotos,是莲花的意思。”
这怀表的外国厂商或标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莲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莲花命名。
然而念卿不愿说出实话,只含泪而笑,轻声道,“他刻的是,莲。”
四莲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
然而大颗的泪水已涌出眼眶,如断线的珠子沿着她脸颊滚落。
她握紧怀表在掌心,投身扑入念卿怀抱。
门前廊上的仆人都听见了少夫人房里传出的哭声,那样哀切,那样凄绝,却是少帅去后,第一次听见少夫人的哭声。
这哭声从房间传出,悠悠回荡在静夜的茗谷,院子里寂静无声,虫鸣鸟啼都小时,只有这哀泣声难抑难止,似一线哀怨游魂徘徊,又似情深难酬的万古叹息。
直过了许久,月儿从中天移向了东边天际,哭声才渐渐消止。
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抚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
然而夫人还是早早醒了,一睁眼就问起少夫人。
女仆说少夫人起的早,想去少帅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
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梦里又见着四莲在葬礼那日的笑,一时头痛欲裂。
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间,却见一名年轻女仆匆匆奔上楼来,竟不顾礼数向念卿劈面直问,“夫人,您见着少夫人回来了吗?”
念卿一震。
身后女仆诧异问那年轻女仆,“不是你一早陪着少夫人去上坟的吗?”
念卿女仆脸色发白,“少夫人说想单独呆着,叫我走开不要扰她……我等了会儿再去,却不见她踪影,以为她从山上小路先回来了!”
女仆目瞪口呆,却见夫人蓦然转身朝少夫人的房间奔去。
念卿推开房间,晨光从长窗照进来,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绽开着白色花束,子谦的书也全部整整齐齐放回架上。桌上一笺留书,用子谦喜欢的那方青玉镇纸压着,四莲的字迹秀致端正——
她未能走下去的路,我愿替他走完。
勿念。
莲字。
第四三记 (上)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暴雨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阴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吹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床前,将她放在大床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霜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么?”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
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
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
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却分寸,怕他功贩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
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
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住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