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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下午,召开了支部大会,通过把凌雪开除出党。
凌雪不接受这个处分,表决的时候,她不举手。签署本人意见的时候,她毫不含糊地写上了“不”字。为此,她受到了警告,说是“态度恶劣”,“还要加重”。
两个小时以后,她换了一件紫地、带绿色花点的衬衫,套上一件黄色的毛线衣,穿上一条灰色哔叽裤子,半高跟黑皮鞋,然后,她坐上公共汽车,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是一个十分冷落的、应该说是冷落得可怕的婚礼。除了双方的母亲(他们都没有父亲了)和年幼的弟妹,除了还有两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邻居以外,再没有别的客人。一盘瓜子,一盘水果糖,一盘果脯,几杯茶,这便是全部的招待。而且,凌雪把早上和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钟亦成。她并不认为这仅仅是对他们的结合的一个打击,相反,这似乎增加了他们的结合的意义。在天塌地陷的时候,他们挽起了手。钟亦成的脸白了一下,眉头也皱了一下,虽然他自已经受了许多,但是落在凌雪身上的打击比落在他身上的还让他难受。但是,凌雪的倔强的嘴角上呈现着的是笑容而不是哀伤,凌雪的眼睛里流露着的是令人销魂的温柔,而不是怨怼,凌雪的一举一动里,都包含着欢乐,包含着那么饱满的幸福,而不是寂寞和悲凉。于是,钟亦成也笑了。七年了,他们在一起,却又不在一起,这有多么苦!现在呢,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了,他感谢命运,感谢凌雪的真情,感谢太阳、月亮、地球和每一颗星。
到晚上九点,屋子里就没有人了。但还有收音机,收音机里播送着鼓干劲的歌曲。凌雪关上了收音机,她说:“让我们共同唱唱歌吧,把我们从小爱唱的歌从头到尾唱一遍。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记日记,我回忆往事的方法就是唱歌,每首歌代表一个年代,只要一唱起,该想的事就都想起来了。”“我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钟亦成说。“从哪一年唱起呢?”“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唱什么呢?”“唱《喀秋莎》,这个歌我是一九四六年学会的。”“好,唱完这个,我们就唱‘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年呢?”“一九四七年我最爱唱的是这个歌,这是我入党的时候最爱唱的歌……”
路是我们开哟,
树是我们栽哟,
摩天楼是我们亲手造起来哟……
“那时候,我唱着这个歌走过各条街巷,我觉得,整个旧世界都在我的脚下……”“一九四八年,一九四八年我们唱:‘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一九四九年呢?”“一九四九年的歌儿可太多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旗一举满天红啊’”“一九五○年,‘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要和时间赛跑’,”“一九五一年,‘雄赳赳,气昂昂’,‘长白山一条条……’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要求到朝鲜去吗……”他们唱起来了,嘹亮的歌声填补了被剥夺的一切,嘹亮的歌声里充满了青春的动人的光明和幸福。他们就这样回忆着、温习着那纯洁而激越的岁月,互相鼓舞,互相慰藉着那虽然受了伤、却仍然是光明火热的心。
他们唱得太高兴了,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响,也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及至听到了“小钟”、“小凌”的招呼和脚步声,他们转过头来一看,客人真好比是从天上降落到了他们的面前。三个人:区委书记者魏和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汽车驾驶员小高。
经过运动,老魏也瘦了,下眼皮似乎略有浮肿,嘴角上的纹络也更明显了。老魏的妻子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妇女工作干部,黑瘦黑瘦的,在对钟亦成进行“批斗”的过程中,她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她总用一种大惑不解的、同情和安慰的眼光看着他,这使钟亦成铭记不忘。被批斗的日子里,谁给钟亦成倒过一杯水,谁见面的时候向他点过头、微笑过,谁发言的时候用了几个稍许有分寸一点的词汇,这都被钟亦成牢牢地记在心里,终生感激。老魏夫妻俩带着友谊,带着和善的笑容出现了,只有汽车驾驶员,年轻的小伙子,踮着一只脚,嘬着牙花,显出一种不耐烦的样子。
“好你个小钟,你们竟然向我封锁消息。”老魏大声说,他的关心和慈爱的态度使钟亦成回想起一九四九年初第一次党员大会上送给他军大衣的情景。老魏招招手,妻子拿出了礼物:一对刺绣的枕套,一本相片册,两本精装的美术日记。
“拿酒来,让我们为你们俩的幸福干一杯……”他喊道。
“可是,可是……”钟亦成尴尬了,手足无措了,“我们没有酒啊。”他小声说,声音是颤抖的。
“什么,什么?”老魏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为什么没有酒?这是喜酒啊,我们可是来喝喜酒的啊!”
“没有就算了,天也晚了。”老魏的妻子温和地说。
“我不喝。”驾驶员简短地声明。
“但是我要喝,我一定要喝你们的喜酒。”老魏似乎是负气地说,“为什么没有酒?为什么没有酒啊?”他大喊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怆,他的眼睛是湿润的,钟亦成,凌雪,老魏的妻子,连驾驶员都不由得被触动了。
“小高,你给我买酒去!”他看了看表,用战争中下达军令的不容商讨的坚决态度说,“半个小时内完成任务。他们不招待,我们敬他们,我们将他们的军!”他笑了起来。
小高从书记的神色里知道这确实是一个不能打折扣的任务,他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钟以后,小高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真糟糕,商店早就关了门,火车站附近的昼夜售货部偏偏又赶上月底结账,停止营业一天。”他说。“咱们家就没有一点酒吗?”老魏带着质问、带着莫名的怒火问他的妻子。“没有。”他的妻子抱歉地说,似乎喝不上喜酒是由于她的过错,“你又不喝。医生也不让你喝……对了,咱们还有一瓶料酒,那是炒菜用的。”“料酒能不能喝?当然,要喝也不会被禁止。”老魏自问自答,下令说,“把房门钥匙给小高,就把那瓶料酒取来!”
小高走了以后,他说这,说那,只是不说那分明刚刚发生过的事,没有说那刚刚开始的苦难。一瞬间,钟亦成也忘记了这些荒谬绝伦的事情,从老魏到来的那一刻起,他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好像在睡梦中被魇住以后听到了醒着的人的呼唤,只要一活动,一睁眼,所有的恐怖和混乱就会丢到冥冥之中去了……
小高回来了,拿回来的不是料酒,而是一瓶尚未启封的茅台——小高拿来了自己家的“储备”。
“为了钟亦成同志和凌雪同志的新婚,为了他们的幸福,为了他们一定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困难,为了……总会……干杯!”
老魏庄严地举起了杯,钟亦成和凌雪也举起了杯,他们喝下了这暖人肺腑的“喜酒”,杯中半是茅台,半是热泪。
六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列车在一望无垠的冬日的原野上飞驰。青纱帐撤去了,视线没有遮拦,世界显得更是无边地辽阔了。初冬,还没有积雪,田野上秋收作物的茬子和虽然略有瑟缩却仍然没有退尽绿色的冬小麦清晰可见。“孕育着丰收”的冬小麦啊,结果却孕育了苦难。是不可思议吗?事出有因吗?在劫难逃吗?赶上“点”了吗?还是党的一种特殊的教育自己的儿女、考验自己的儿女的方式呢?不论是什么,作为党的一个忠诚的战士,他要从积极方面接受这一切。老魏出席了他的婚礼。许多的同志也仍然是友好地、正常地对待他。“划清界限”,这本是暂时在一种压力下才发生的,待到压力稍稍放松,“界限”就不那么严酷了。还有凌雪,她那么体贴,那么痴情,用十倍于往昔的温存温暖着他那颗受了伤的心。
别的“右派”早就下乡“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去了(钟亦成不爱说“劳动改造”,因为那四个字叫人联想到囚犯),但是老魏通知钟亦成,“等一等”。据说他的问题还要复查。这给他带来多少希望,他不敢想这样的幸福,正像原来不敢想象这样的灾难。他梦见了机关支部书记找他谈话。支部书记通知他,对他的处分改为留党察看两年了。虽说仍然是严厉的处分,然而他感激得哭醒了,醒来,枕中已经湿了一大片。半年过去了,每天早晨他都充满了希望,每天晚上他都祝祷着明天。到了明天,乌云就会散去了,一切就都会好了;到了明天,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愁苦,将会变成一个宽厚而又欣慰的微笑了。但是,最后,通知他:“这次运动一律不搞复查。”真是奇怪,所有的运动都有复查,“三反”“五反”时候打的那么多“老虎”经过复查都解脱了,唯独这次运动,不准复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希望你今后好好努力,只要自己努力改造思想,总有一天还会回到党的队伍。”临下乡前,在办公室,老魏对他这样说,这样说也给他带来无限的温暖啊!
现在,他坐在列车上了。他的眼前仍然浮现着站台上送行的凌雪的努力含笑的脸。“一路顺风!”车开动之后,凌雪用抖颤的声音喊道。这声音的抖颤使钟亦成感到那么悲怆。“凌雪,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他想哭了……
汽笛长鸣,机轮铿锵,车头粗重地喘气,烟囱放出浓烟。车过桥梁时大地猛烈地颤抖,车过隧道时车厢一片漆黑(乘务员忘记了打开灯)。车厢喇叭里响彻了大跃进和豪言壮语和“超英赶美”的气壮山河的歌声,各车厢正在举行红旗竞赛。列车员除了不停地打扫、送水以外,还要说快板、读报,进行政治宣传,用自己的声带和广播喇叭比赛。这一切都像鼓槌一样地敲打着钟亦成的心房,使他渐渐地把对城市、对凌雪的依恋之情暂时放在一边,过去的让它永远地过去吧,生活仍然是这么强健、这么红火、这么吸引人。我才二十六岁嘛,时间在前面,未来在前面,唯有一心向前!他自言自语说。其实,早在上火车之前他就多次对自己这样说过,但只是现在,在车厢的嘈杂和明明暗暗的多变的光照之中,在他贪婪地隔着车窗注视着正在掠过、正在飞旋的田野、道路、池塘、房屋的时候,他才当真是又痛苦、又兴奋、又快乐地感到了:“过去的过去了,新生活正在开始!”
他还年轻,有力量,身体健康,四肢和头脑都好用,革命和生活都还在他的前面,像是一朵花,才刚绽开花蕾,甚至还是含苞待放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然而,花的本性是芬芳,花的本色是万紫千红,花的本来面目是开放,特别是,如果它有很好的根,很好的蕊,如果它有对太阳、对土壤、对空气和水的天然的亲和爱,那么,你用火烤,用烟熏,用刀锯,用沸汤浇,它总还会有一点根,有一点花心活下去,它活着,接受阳光和雨露,吸收大地的滋养,重新抽出枝条,长出绿叶。看吧,尽管他的眼角上已经过早过密地出现了鱼尾纹,尽管他的额头上也有那么几道悲哀的、深深的纹络,尽管他的嘴角上的纹线给人一种惧怕和痛楚的感觉,这一点当他咧嘴笑的时候就更加明显,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乐观的,他的鼻子仍然是坚毅的稳定的,他的头颅仍然是昂扬的,随着列车的行进,随着“鼓槌”的敲击,他的目光中更飞出了兴高采烈的火花来。
车到站了,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隧道,一块又一块蓝天之后,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近傍着大河的险要的地方,火车停下来了。
钟亦成像士兵一样地背着行李包,手里拄着一根刚刚撅下来的助步的粗树枝,攀登在崎岖的山路上。雄鹰在头顶盘旋,油松和核桃在山坡上伫立,青石在道路旁虎踞,激流在山谷里跳跃,钟亦成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劲,飞快地走着,走着。由于他是等待复查而最后下去的一个“分子”,没有人和他同行。但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着、驱赶着他。他不能停,在改造的道路上他必须快马加鞭。国家在跃进,再过几年就要取消三大差别、进入共产主义了,中国即将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繁荣、富裕、先进、一大二公的国家了,他难道还能停留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到了全国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他们这些“资产阶级”,不是太滑稽、太不合时宜、太有碍观瞻了吗?他不灰心,他不怕,看,他能一口气走上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的山路,虽然早已是汗流浃背,他的耻辱只有用汗水来冲洗了,出汗,这才刚刚是序幕呢。青春是无价的财富和无穷的力量,青春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