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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人继续用生硬的法语对了一阵子话,可乔治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与此同时,一对手电筒的光一直照在另外两个外国人的脸上,照得他们睁不开眼。乔治告诉他俩:“他们叫咱们几个立即离开。”
接着,十几个日本兵冲上来,把三个美国人推上吉普车。两个日本兵抓着明妮的胳膊,硬把她塞进驾驶员旁边的座位里,但她挣扎着下了车,扬手对那中士喊道,“该死的!这儿是我的家!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也一样!”霍莉喊道,紧抓着后挡板,坚决不肯上车,“我的房子被你们皇军一给烧了,我变成难民了,还等着你们给我赔偿损失呢。”她怒目圆睁,脸气得通红。
乔治把她们的话大声翻译给中士听,于是中士命令他们三个外国男人立即离开。
在步枪的瞄准下,三个外国男人上了吉普车。路易斯朝我们挥挥手,向我们示意一切都会平安的。然后他们慢慢开走了。
中士两手圈在嘴上,冲着乔治的背影用法语喊道,“再见啦!”他手下的两个人也快活地叫喊起来。
吉普车刚一消失,就听见墙里边传来女人的哭声和被捂住嘴的尖叫声。透过大门,我看见一些日本兵,赶着一群人朝我们学校的侧门去了,那扇小铁门平时总是锁着,现在一定是撬开了。我看了一眼周围,只见街对面窗户里伸出机枪。不知何故,大门口的日本兵突然撤走了,只带走了路海和那个健壮的“运煤工”,接着,卡车在南墙外也开始发动引擎。我意识到,日本兵把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扣在这里,而另一伙人就在校园里边抓人。我看见一挺机枪仍然支在那边,但全身一动也不敢动,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我们仍然跪在地上,有几个还在哭着,很长时间都没人动一动。我看了一眼明妮和霍莉,她们的头低垂着,两眼死盯在地上。
大刘跑过来,大喊:“明妮,明妮,他们从东院抓走了一些人。”
“抓走了些什么人?”她从地上站起来。
“我说不准。”
我一听,跳起来就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跑啊跑啊,有人跟在我的后边,我的脚步不稳,好像踩在云上。我只求我的家人没事。
我家里一片狼藉,桌子和椅子都翻了个儿,满地都是器皿、书本、鞋子、餐具、洗过的衣裳。墙上所有的画都不见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天哪,安玲,我真为你难过。”明妮说。她的口气听上去是觉得我们全家都被抓走了。
尽管我不停地哭着,还是劝着自己,丽雅是个冷静的人,他们也许还在校园里的什么地方,不应该还没弄清楚就先乱了阵脚。家里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所以,我那一家还是有可能已经逃脱了的。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这时,我丈夫和还有搂着帆帆的丽雅,出现在门口。丽雅只叫出了一声“妈”,她的鹅蛋脸苍白得吓人,两眼在燃烧,刘海和眉毛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们差点儿抓住我们。”耀平告诉我,摇着头发斑白的脑袋。
“感谢上帝,你们都平安。”明妮说。
丽雅告诉我们,他们一听到校园里的骚乱,就赶快离开了东院,跑到没有完工的公寓房后边的一条水沟里,躲在一堆难民中间。我合上了眼睛,两手握在一起,说:“主啊,万分感谢你保佑我的全家平安回来了!”这时,大刘的太太来了,痛哭着说:“他们把我们女儿美燕抓走了!”这女人个子很小,一张圆圆的脸,手按在身体右侧,好像疼得厉害。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极度震惊,说不出话来,脸上全是眼泪和汗水。
那女孩十五岁,是幼儿园里的好帮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两口子。要是我们没有被日本兵扣住,能留在校园里制止他们抓人就好了。现在我们能对大刘和他太太说什么呢?我看了明妮一眼,她似乎也在努力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但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说点什么。
终于,她发话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日本大使馆。他们必须立刻把我们的人还回来。”
谁也没答腔。
我和明妮一起离开我家,去察看校园里的其他地方,把小南门重新锁好。走到中心楼时,我们碰见了茹莲和另外两个女同事,她们告诉我们,被抓走的女孩共有十二个,楼里的所有难民都吓坏了。我看见燕英——那个化装成一个老男人,一个星期以前来的年轻女子——正拍着她的小妹妹燕萍的后背,低声对她说着什么。那孩子止不住地哭着,可能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想起了自己被毁的老家。我们的周围有骂声,也有哭声。我和明妮也忍不住眼泪了。更糟的是,大多数被抓走的女孩子,我们连她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练习馆。让人惊讶的是我们看见娄小姐正在跟路海说话。“感谢上帝你回来了,路海!”明妮惊呼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对一个老翻译官说,我太太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还给他看了我跛的这条腿。他们见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那个翻译跟一个当官的说了之后,他们看了看我的膝盖,就让我走了。我这条命都是那个大好人老翻译官给的。”
“别的人怎么样了,那个‘运煤工’呢?”
“他们没放他。”
尽管路海声调镇定,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在发抖。他的两颊青肿,嘴唇乌青。我们四人一起去了校门门房,再一起去了旁边不远他家住的小屋。他太太一见他就高兴得哭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杀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娄小姐离开之前,我们一起为那十二个女孩的安全、为运煤工的性命做了祷告。我们的声音多么诚恳,我们多么渴望奇迹会发生。
祷告之后,明妮和我去了校门口。那一夜,我们是在门房过的,就在藤椅里打打盹儿,以防日本兵再来。我脑海里不停地响起一个声音:“主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倾听我们祷告?你什么时候才会显示你的愤怒?”我不时地醒过来,听见明妮喃喃诅咒:“禽兽!禽兽!”
第二天天刚破晓,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惊醒。我一下子坐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听见卡车呼啸而去的声音。明妮也起来了。我们走出房门,看见路海急奔过来。我们一起奔向大门口。几个女子正摇撼着大门,喊着:“开门哪,让我们进去!”
我们吃惊地看见六个女孩子站在那里,都是头天晚上被日本兵带走的,她们头发蓬乱,脸上全是泪痕。路海立刻把小门插销拔开。“快进来!”明妮边说边朝她们招手。她抱住大刘的女儿美燕的肩膀,对她说,“你父母发现你被抓走了,急得活不下去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那戴眼镜的姑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明妮又问她们,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她们都说,日本兵打她们的耳光,掐她们的脸,扯她们的头发,不过除了这些,并没有糟蹋她们。那就是说,她们没有遭到强奸,因为大多数本地姑娘不会直截了当地用“强奸”这个词。明妮得知后很高兴。“真是个奇迹!”她说,而且一定在心里把这归功于我们昨天晚上热切的祷告。
我不敢置信,日本兵什么坏事都没做,就放这些年轻姑娘回来,不过我保持了沉默,不想破坏明妮的欣喜。这些天来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她也该高兴一下了。
在父母的宿舍里,美燕告诉来看望的人们,日本人把其他六个比较漂亮一些的姑娘送到一家旅馆去了,那里住着一些当官的,剩下她们六个人,又被卡车送回来了。我们已经听说,昨天有很多高级军官到这里来,参加胜利庆典。
十
那天早上,丽雅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说肚子疼得厉害。我摸了摸她的前额和身体——她浑身烧得滚烫。我给她倒了杯茶来,听她说睡裤都湿了,我一看,只见鲜血和内膜在流出来。她流产了!我叫耀平赶快烧一壶开水,我则帮着丽雅脱下衣裤。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我问她。
“昨天夜里。”
“你怎么没跟你爸爸说呢?”
“我以为睡上一夜就会好的。妈,孩子掉了吗?”
“看这样子是掉了。你昨天晚上不该跑得太急,弄伤了身子。”
“我好难受。”她哭起来,眼睛闭上了,“日本鬼子杀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他们算这笔账。”
“嘘,咱们先把你身子尽快养好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但我尽力眨眼,把眼泪忍了回去。
“我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全家人都指靠着你呢。”
丽雅在疼痛中呓语和挣扎,我在她身边给她收拾着。我用旧布把流出来的血污接下来,卷走扔掉,又给她洗净,用手巾擦干。我不知道死掉的胎儿是不是全部流出来了,她需要不需要做刮宫,或其他什么治疗。在正常环境下,我们可以去请个专门的护士来,可是现在,所有的产科诊所都关门了。我叫耀平把帆帆交给邻居,然后把丽雅放在他的飞马自行车后座,驮着她去了我们学校的医务室。他们父女俩出门向北,我在后面跟着,一手扶着丽雅的肩膀,帮她坐稳。
护士给她做了检查,说看样子流产是流干净了。即使丽雅需要做刮宫,护士也做不了,她以前从来没做过。丽雅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两个星期,因为一般都认为流产比生孩子还要伤元气。丽雅不能吃辛辣、腌制和生冷的东西,一个月不能跟丈夫同房。我几乎要叫护士闭嘴了,她不知道我女婿根本不在家。丽雅需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鸡蛋、牛奶、老母鸡、鱼类、猪肚猪肝、新鲜水果。可是现在我们上哪里去弄这些东西呀?
不过,我在办公室里存了一小袋小米和一瓶红糖。我把这些交给耀平,让他给丽雅熬些小米粥,再加些红糖。他还会给她烤一些干鱼,保证她吃下去些饭食。把她在床上安置好以后,我就返回难民营了。
明妮要大刘陪她一起到日本大使馆,去抗议他们乱抓女孩子。一开始他不愿意去,两眼在眼镜后面喷出火来。我催促他陪着去,他才答应了。他有君子风度,善于同人打交道,如果他陪着去,明妮会觉得心里更有底。
校门外边聚集了不少上了岁数的妇女,请求放她们进难民营里来。明妮和大刘一露面,人群就安静了一些。明妮走到我和霍莉跟前,我俩一直在劝说这些四邻八舍的妇女们,要她们回家去,好把地方省出来——如果还能有任何地方的话——让给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
“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对我哭诉。
“他妈的。”另一个声音叫喊道,“日本鬼子连老女人也不放过!丑老婆子也是人。”
明妮对我们说:“让她们进来吧。但要说清楚,她们只能待在室外了。”
“我们已经收了七千多难民。”霍莉说,“如果再让她们都进来,校园里就一块空地也剩不下了。”
“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开始接收新来者的时候,明妮和大刘出门去了日本大使馆,步行需要二十分钟。我在四年前陪着儿子浩文去过一次日本大使馆,那是座二层的旧楼,那次浩文是为了在日本读书,去申请长期居住签证。他两年前进了大和医学院学习,打算当一名医生。他现在还在东京,我们有七个多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自从战争爆发,他的来信就断了,他爸爸和我都为他担着心,可我们不能对别人说这个,特别是不能对我们中国同事说。我们只求他健康、安全。我丈夫曾经在日本学习亚洲历史,会讲日语,不过他很少使用这种语言。除了吴校长,金陵学院里没有人知道我们一家与日本的纠葛,但我知道,只要我忠实于她,她是会替我们保密的。
快到中午时,明妮和大刘坐着一辆凯迪拉克回来了。路上他们先去了美国大使馆,那里的一位留守的中国秘书派了这辆车,送他们去日本大使馆,这样去会显得郑重——秘书说,日本人很注重仪式,所以,作为一所美国大学的负责人,明妮去应该排场一些,好引起他们的重视,这样看来,开辆大型轿车去就是完全必要的。看见那辆深蓝色的轿车徐徐开来,停在了大门外边,我把准备拿给饥饿孩子们分的半桶煮红薯递给另一个工作人员,自己走到门前,看着明妮和大刘走下车来。
明妮给了那个中国司机一块银元,可那人把钱推了回来,说:“我不能要您的钱,魏特林院长。”
“为什么不能?”
“我们都蒙了您的大恩。要不是你们外国人留下来,建立了难民区,这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没命了,就是没被日本人杀死,很多人也得被饿死。华小姐,千万别再给我钱了。”他叫她“华小姐”是明妮的中国名字“华群”——魏特林的音译。他动了动鸭舌帽,遮住自己含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