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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在编织上是一把好手。她又有文化,认识的字足以看得懂报纸。如果她没疯,明妮可能会让她教一教识字班。在编织班里的三十九个学生当中,她很快就名列前茅了,尤其擅长织围巾和长袜。偶尔地她还是会发一发病,没来由地对别人吼叫或自己哭起来,不过大家都觉得,只要不去招惹她,她是不会伤害人的。几个年纪大些的女生甚至还很喜欢她。
二十五
因为战争而瘫痪的当地政府,在很多地区都不复存在了。据难民们告诉我们,一些地方部队在乡下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村民们简直就被放在了石磨上面,上边下边都来挤压。比如说,一些地方部队摧毁了一段路面,日本人就会来对村民下命令,限他们在最短的期限内给修好;若是他们去修路,地方部队又会来警告他们,有的人还会被干掉——村民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弃家远逃,可是很多人一没东西二没钱,想走都走不了。
地方部队有些是国民党部队的残余,他们不断地骚扰日本占领军,夜里袭击日军岗楼啊,切断通往南京的运输线啊,等等。那些把大米和其他粮食卖给日本人的村民,还会遭到他们的惩处。偶尔的,日本人也会贿赂一下地方部队,好让粮食能被运到城里来。地方报纸上不时会刊登消息,说刚刚付给地方部队两万五千块钱,地方部队同意了让道路保持畅通,所以市民们在今后几个月里不必担心大米的供应。可是米价仍然一直上涨,我拿不定主意,是现在给两个学校多买些粮食呢,还是等一等价格的回落。
燃料是另一个难题。弄到足够过冬的煤很困难,因为每一家煤场最多只有一百吨可卖。更糟的是,现在的煤价已经翻了一番——烟煤四十元一吨,无烟硬煤五十元一吨。我们决定想办法从武汉附近的一家煤场搞四十吨二十元一吨的煤,但是日本人会不会允许这批煤进城,我们根本心里也没底。好消息是,美国大使馆赞成我们的计划,答应帮助把煤运进城。
明妮又雇了一个护士,所以我再也不用帮医务室做任何事了。我很高兴,尽管手上的工作还是忙不过来,仍要管理仆人和厨子们。不知为什么,在教职员工中,我和年轻的女教师们很难想到一起。她们不少人对我的管理啧有烦言,姗娜和茹莲甚至给我起外号叫“老顽固”——这是送信的本顺告诉我的。
我常常对明妮抱怨,一个疯女子,加上四个瞎眼女孩子,实在让我们难以招架。我建议把玉兰送到傀儡政府营办的精神病院去。“日本人毁了她的脑子,”我说,“那么日本人的走狗就应该照料她。”可是明妮根本不听我的。
一天下午,本顺又来向我告那个疯女人的状,我带他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我对明妮说:“玉兰又在惹麻烦了。”
“怎么回事?”她问。
“你告诉她。”我催促本顺。
本顺比去年冬天长高了快两寸,但还是瘦得像根麻杆。他一脸嫌恶地说:“那个疯子,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还管我叫‘小日本儿’。”
明妮一脸不解。“你不必为这个生气,她不会伤害你的。”
“她老吓唬我。”
“好啦,她又瘦又小,她能把你怎么样?”
“她叫他‘小日本’,”我说,“因为她把他当成日本兵了。”
本顺又说:“她老是朝我喊:‘打倒小日本!滚回你们的小岛子去。
“躲她远点儿。”明妮建议说。
“没用啊。她跟别人说,我祸害了好多姑娘。她还管我叫拉皮条的,说我不要脸。”
我对明妮说:“有的人不知道她的脑子被日本人整坏了,就真把本顺当成流氓。”
“她毁了我的名声!”男孩哭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每次碰见,她都吓唬我。”
“在她眼里到处都是敌人。”我加上一句。
“她欺负我。”本顺呜咽着。
“就是,他成了她最顺手的替罪羊了。”我说。
明妮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了。她问我:“你觉得该怎么办?”
“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要是那地方条件不错嘛,我们可以送她去。可是你知道疯人院里面是什么样子,就和监狱差不多——实际上它就是在当做囚牢使的。我们不能把她扔到那儿去,我绝不让那种事儿发生。”
“可是我们不能永远让玉兰待在咱们学校啊。她给我们添了很多额外的负担,让所有的人都精神紧张。”
“我会跟姗娜商量这事的。”
“她也是个疯子。”
“好啦,安玲,我们不能把玉兰一扔了事。你知道那完全违反我的做人原则。”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颊烧了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这人心肠好得无可救药。”我对她说。
我把本顺带走了,心里不太痛快,因为明妮要先找姗娜商量才肯对玉兰的事作决定,好像这事是个教学问题。可另一方面,我又钦佩明妮坚持自己的原则。
让大家意外的是,姗娜现在对于把疯女子留在学校也感到不舒服了,说有很多学生都被玉兰弄得紧张不安,还说有不少人总是逗她,怂恿她说出下流话。
明妮让娄小姐负责看管疯女子。娄小姐认识玉兰两年前死于肝硬化的母亲,娄小姐同意让玉兰当个救济工作的帮手,因为她有一双巧手,可以缝纫编织。只要没人招惹,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工人。
每个季节,我们学校都会向周围的穷人家提供些食物和衣服。娄小姐最了解谁家最需要救济,这些救济品都是经娄小姐的手分发下去的,所以玉兰在她那里吃穿应该不成问题。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很感激娄小姐。
二十六
十月初的一天上午,我见到路海等在我办公室里。他一脸焦急,但仍与平时一样穿戴整齐,打着方格图案的领带,穿着皮鞋。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偶然看到了这个。”
我把文章扫了一遍,是印成传单的一篇短文,标题是《白鬼子,滚回老家去!》。我看到过类似的文章,发表在最近的报纸上,但是骂得没有这么难听。显然是一些本地人,也许出自不同政治派系,在发动对洋人的攻击。我把那张纸放在桌上,对路海说:“谢谢你拿来给我看。”
“我担心可能有一些针对我们朋友的秘密行动。”路海说,喉结一跳一跳的。
“是啊,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我会把这东西交给瑟尔·贝德士。”我知道美国人多半都常去贝德士教授的家。
路海还要操心怎么弄到过冬的燃煤。他刚刚得到明妮的许可,准备砍倒一些树木,以备武汉来的煤不能运到时来用,而我们在最冷的日子里,各教室都需要取暖。我们学校周边那些长在学校地段上的树木,反正是随时都可能被窃贼砍倒的。
路海半小时以后离开了。现在我比以前更喜欢他了。我曾经觉得他有点儿不够老成,也许因为他比较年轻,才二十六岁,然而过去几个月里,他似乎成熟起来,不太夸夸其谈了。老师和学生们都对他很有好感,尤其是女孩子们,有几个甚至挺迷恋他,别看他有些跛脚,又已经结婚、而且有了两个小孩儿。他偶尔去礼拜堂讲道,教大家唱诗,一直到现在他都常说他多么仇恨日本人。谁能责难他呢?去年秋季,他失去了好几位家住大连城外的亲戚。他一个会功夫的表哥,曾在一次比武中打败了一个日本军官,成为当地的英雄。可是第二天,一队日本兵到他家来,把他和他唯一的孩子一起抓走,用铁丝绑在一棵树上,在父子俩身上倒下一罐煤油,一把火把他们烧死了。
路海拿来的那篇文章,攻击了前安全区委员会中的所有外国人,声称他们和日本人共谋,欺压和迫害中国人,所以中立区从来就不是中立的。作者列举了西方人与侵略者合作的几个例子,比如解除中国军人的武装,然后把他们交给日本皇军啦;比如参加日本人的庆典和音乐会啦;比如在基督教学校里教日语啦。文章还说,有些外国人经常造访日本大使馆,甚至出席那里的宴会,秘密商量针对中国人的罪恶计划,而且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通过出售食物给难民牟取暴利,而他们从前政府那里得到的配额粮食都是免费的。仅仅一张白人的面孔,就可以是一张通行证,一份人身安全的保证,这就是事实。文章把路易斯·斯迈思指为头号同谋,说他甚至每天两次同日本官员会面。文章还特别点出了警官学校事件,说那次有四百五十名警官生被白人“出卖”。“那些年轻的警官生都装备精良,配有德国造步枪(不是手枪),连他们的制服、头盔、和铜扣皮带都是德国式的。”作者说。“我们都知道那些警官生体格多么健壮,多么训练有素。如果让他们去作战,他们至少可以抵抗敌人,为中国军队的完全撤退赢得宝贵时间,或让他们其中更多的人突出重围。可是美国传教士却欺骗了那些警官生,说日本鬼子会仁慈宽大,所以他们都放下武器投降了。后来,我们看到日本兵押着他们走过大街。他们大多都比那些日本兵更强壮、更善战,可是他们被缴械了,被捆在一起,以为自己不至于送命。所有的人都两手高举,列队行进到河边,然后被机枪全部扫死,日本人把他们扔进江水里,连埋都不用埋了。同胞们,他们的愚蠢之死是谁的罪过?我们的悲剧是谁的罪过?美国传教士!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而是一帮骗人的家伙。”
我怀疑文章的背后有某种势力。
我把传单拿给明妮看,她倒不惊异,这类攻击言论她早就看到过。那天晚上她去拜访瑟尔,我和她一道去了,因为我想亲口感谢他救了我丈夫的命。自从收到儿子的信,耀平一直情绪沮丧,我鼓动他多出门去见见人,好宽宽心,所以他开始经常去南京大学,甚至还重新开始教一门满族史的课程。一个星期前,他刚一下课,一群日本兵就来了,把他抓住,说他会讲日语,必须去给他们当翻译。显然,有人出卖了他。日本兵正把他往外拖,瑟尔赶来了,把门堵住,坚持说耀平是这里的教师。作为历史系临时的主任,他不能把耀平交给任何人。为首的日本兵大骂瑟尔,但他就是不让步。最后,日本兵气得把瑟尔和耀平都推下楼梯。看到他们都摔倒在地,瑟尔在呻吟,耀平昏了过去,他们才没有带走耀平。这些天来我丈夫一直待在家里,吓得再也不敢到学校去了,虽然答应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会继续去教课。
我和明妮到达的时候,看见路易斯·斯迈思和鲍勃·威尔森也在瑟尔宽敞的书房里,屋里充满焚香的气味,却乱七八糟,书本和镜框扔得到处都是,墙上空空荡荡的。前一天,日本宪兵搜查了瑟尔的家,因为他们怀疑他是刚刚在伦敦出版的一本书的作者,书中披露了南京以及其他南方城市中的战争暴行。明妮向我透露过,瑟尔的确化名写了《战争意味着什么:日本恐怖在中国》一书中的一部分。日本宪兵没有搜到什么有关文件和目击者的自述,因为瑟尔把材料都存到美国大使馆去了。
“也就是说,他们什么也没有拿走?”我问他。
“拿走了我的一些书和字画。”他做了个鬼脸,下巴颏儿上现出一道浅浅的竖纹。“早该把它们卖了的。他们还没收了我儿子的玩具枪,他会生我的气啦。”
我知道他收藏了一些珍本书籍,一定都被拿走了。他向宪兵司令部提交了抗议,可是根本没用。
他脱臼的肩膀还吊着绷带。我递给他一袋肉包子,谢谢他救了我丈夫。
“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说,“谢谢你的包子,安玲,不过你不必给我拿这个来。耀平和我是朋友,我应该帮忙。”
他把袋子放在满是饮料瓶子的茶几上。路易斯和鲍勃伸手来拿包子,瑟尔赶快说:“不行不行,这是给我一个人的。你们刚吃光了我的炖南瓜啦。”他抱住袋子,然后把它放到桌子底下去。这几位独居男人,把家眷都送走了,现在是食无定时,什么时候有东西就吃一顿。他们三人最近都老了不少,鲍勃才三十二岁,可头发都快掉光了。
我在窗户旁坐下来,明妮把传单拿给他们看,他们都听说了有这事。然而看到文章的内容后,路易斯还是很受刺激,脸色变得苍白,两眼一眨一眨的,湿润起来。他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会有这类事情,可是我没想到被安上‘头号同谋’的标签。我每天都去日本大使馆提交抗议,的确有时候和田中一起走在大街上,可是我那是带他去看日本兵干的那些坏事。”
他一只手蒙在脸上,竭力保持着镇静。“受不了,真受不了。它伤到了我这里。”他悲叹道,左手抚在心口上。
书房里一片沉寂。明妮走进洗手间,拿来一条干净手巾递给他。“我知道这很可怕,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