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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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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平嘬起嘴唇,对我说:“咱们还是把他当成孩子吧,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你没看见他多难受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把金手镯收起来了。毫无疑问,浩文天性善良,是被日本人强迫行事的,可我不想让他占自己同胞的便宜。上床睡觉之前,我对他说:“你要牢记自己是基督教徒。上帝会让我们对这一辈子所做的事情有个交代的。”

“我会记住的,妈。”

那天夜里,他和他爸睡在里屋,我和丽雅、帆帆睡在另一间屋。第二天天还没亮,浩文就赶火车走了。





二十九


这些日子,信件到得慢慢腾腾。有时候,国内来信都要几个星期后才能收到,但是信件的投递还算可靠。日本人没有接管中国南方各省的邮政系统,因为邮政的运行不断产生巨大的赤字,据明妮说,每月都要亏损十二万元。在给纽约董事会所写的工作日志里,明妮写道,她对中国邮政人员满怀敬意,因为战乱中我们每天依然会收到国内的信件。

我和霍莉保持了联络。她信中的口气总是很轻松,说她经常搬家,做着一些救济工作。此刻她在河南省,那里有成百万难民无家可归——为了阻止日军部队的进攻,黄河上的一处大堤被国军扒开了,淹没了许多田地和村庄。我还和吴校长保持着通信,一个月一次,把这里的工作简要地向她汇报。她现在人在成都,指挥着迁到后方的金陵学院的众多师生员工。偶尔,她也给明妮来信,明妮把信都拿给我看。在近来的一封信里,吴校长对明妮开设两所学校表示感谢,但她询问了学院秋季复课的可能性。

关于家庭手工艺学校和女子中学,吴校长这样写道:




我明白,在目前情况下,这两个项目是唯一可行的安排了。事实上,我很欣慰,至少我们学院的一部分——家庭手工艺学校还在。不过,你们办的中学,应该是一个临时的事业,逐渐地将由符合我们从前学院的项目所取代。丹尼森夫人来信说,她痛切地担心我们学校的瓦解,希望大家尽最大努力恢复学院原有的样子。原则上,我同意她的看法,恢复学院必须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去实现这个目标。同时,我也明白,只要日本人占领南京一天,我们要达到这一目标就是不可能的。可恶的皇军,破坏了一切,使我们回到了原点。这些日子里,我经常梦见南京城和咱们校园。多么盼望又和你们在一起呀。




吴校长还在信中对明妮说,丹尼森夫人将结束在美国的一年休假返回南京,所以我们可以肯定,那老妇人是会回到金陵学院来的。如果她去年冬天在这里,她可能像明妮一样坚守南京,可能反对在校园里眼下设立的两个学校,因为她一贯坚持金陵学院必须成为国际知名一流女子大学的方针,并期待着以此吸引更多的基金。我和明妮赞成吴校长的想法,女子中学到了一定时候自会停办,然而此刻,它适应了本地的需要,没有理由马上关门。有四百多个女孩子去年秋季参加了入学考试,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录取,被分成四个年级。正因为我们课程的质量很高,所以金陵学院在南京依然口碑不错。

在给吴校长的回信中,关于学院不可能很快复课,明妮列出两个原因:第一,我们必须有足够的生源。这一点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像目前这种时期,没有多少家长会送女儿到南京来上学;第二,我们需要更强的、具有大学教学经验的教师队伍。这一点同样是不具备的,明妮甚至请求吴校长,鼓励金陵学院的员工返回南京。最近,有些外国人来到南京,多半是美国的大学教师和传教士,可是在参观了学校,和我们的学生交谈之后,他们谁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愿。明妮在信中又说:“他们只说不做很容易,可我别无选择,只能依靠我从大街小巷招募来的中国教员。他们应付我们目前的课程还可以,可是教授大学课程,就不够格了。”我完全赞同她的说法。

两年制的家庭手工艺学校得到了吴校长的首肯,尽管我们从一九三四年就已经开始,现在是接着办。丹尼森夫人一定对吴校长抱怨过我们这两个现行的项目,并坚持说,金陵学院一定要优先恢复高等教育。在去休假之前,老妇人甚至谈及在这里开设硕士生的课程。明妮对此毫无热情,虽然她也从来没有反对过。

她派人把给吴校长的信送到鲍勃·威尔森那里,请他星期六到上海去时,从那里寄出去。送信人动身之后,明妮接着做她的财务报表。不知为何,不管她怎么努力,十月里的账目就是对不上,怎么算都差二十六元。我们要是能雇来一个会计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南京城里一度从事什么职业的都有,可是现在,连一个像样的会计都找不到。难怪连日本人也抱怨,他们找不到足够的中国人才来维持一个政府。大刘经常说,他希望他的女儿美燕是学财会的。

送信人中午回来了,说有几个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被逮捕了。明妮给瑟尔和路易斯打电话,得知这次逮捕是由日本大使馆的谋杀案引起的。昨天,有人在大使馆的茶炉里投了毒,两名卫兵中毒身亡,另外几个人,包括一名外交官,仍在医院抢救。警察拘押了几名中国雇员,审问了他们。接着,警察又去了国际救济委员会,逮捕了六名领头的,并且都是中国人。警察说他们参与了抗日活动,并宣称这几个人都和谋杀案有牵连。而路易斯和瑟尔敢肯定,这几个人跟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日本人只是利用这一案件做借口,好解散救济组织。在这六个人里面,有一位是我们这里的兼职数学老师,有三个人的女儿都在我们中学上课,几个女孩子一起来请求明妮为她们的父亲说情。

明妮跟路易斯说了,路易斯帮她起草了一份抗议,要求立刻释放那六个人。第二天,她到日本大使馆,把抗议信交给田中副领事,在那里她听说六个人被关在市中心的监狱里。尽管他们受到拷打,被人戴上了脚镣,还是拒不承认干了任何坏事。





三十


南京陷落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快到了,全城再次进入戒严状态。人们得到警告,在未来几天内,除了“庆典”活动,不得在公共场合集会。金陵校园里的学生们,尤其是中学的女生们,一直在谈论如何纪念这个耻辱的日子。

纪念日头一天的晚上,明妮把女生们召集在中心楼的礼堂,苦口婆心地劝大家不要给自己和学校带来危险。她说,她们这个时候应该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帮助他人,尤其是穷人,那才是对中国最好的服务,中国需要有能力的、理性的人民,不需要暴民。此外,她们没有必要让仇恨驾驭她们的人生。

女孩子们静默地听着,都凝视着明妮,可没有人敢开口反驳。即使她讲完话,请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也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音,但我可以感觉出大厅里的紧张气氛。我们想过用一次特别布道会的方式纪念这个日子,可是担心这会激起学生们的情绪,我们就决定不搞了。明妮对路海交代,大门口要严格把守。

第二天早上,很多女生戴上了黑纱。唐娜和爱丽丝两人都来报告说,她们班上的学生也都戴了。让明妮惊诧的是,姗娜竟然也戴了黑纱。“你不该带这个头啊。”明妮责备她。

“就是她们都没戴,我也可能会戴的。”姗娜说,摸了摸用别针别在袖子上的黑纱。

明妮很意外,接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么做太冒险了,会有人告密的。”

“我也是个中国人。”

那一刻,就冲她这句话,我好喜欢这姑娘,尽管我没戴黑纱。我主要是因为不想给明妮的心里添更多的堵,而且我也担心学生们的安全。幸好,路海和守门人把守得很严,没有放女孩子们出去。不管她们怎样高唱爱国歌曲,不管她们高喊什么口号,她们都被拦在校园内,这让我们多少放了些心。要是有官员要求解释,我们可以说,学校方面采取了措施制止大家对日本人的敌对情绪,可是很多学生家里失去了亲人,她们是自发地哀悼失去的家人。

有些女孩子当天绝食一天,美燕还和一个父亲在傀儡市政府里工作的学生打了一架。

那天下午,娄小姐来了,说玉兰不见了。那疯女子想进城已经闹了好几天,说她要在南京陷落一周年那天,去抗议日本对中国的占领。娄小姐不住地用手指按摩着前额,说:“我几次挡住了她,可她今天早上还是溜出去了。”

“你觉得她会去哪里?”明妮问道。

“肯定是到城里去了。她听到戒严令后,就不住声地大骂,说要跑去参加游击队,可我没有当真,心想她哪能找得到共产党的行踪。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多加警惕,不应该让她在我家周围乱走。”

明妮叫来好几个人,要他们都出去找玉兰。我说:“那疯姑娘是咱们的丧门星。我们早就不该管她的事。”

“安玲,你胡说些什么,”娄小姐说,“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瞪了她一眼,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

大刘说:“希望那姑娘可别再落到日本人手里。”

玉兰虽然疯了,还是挺漂亮的,我们都担心她会遇到不测。于是大家都出去找她。

我和明妮沿着珠江路向东走。一走过一年前烧坏了的那座司法部大楼,就看到那边大多数房子都不见了,房子原来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堆堆的砖和石头。日本人正在忙着拆掉房屋,把那些材料用来建路,每座房子他们付两元钱作为补偿,房主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得腾地方,交出房产。我们听说过建路的事,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大面积地拆毁。

这是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日子,满天阴霾,像是要下雪了。沿街的梧桐和橡树被一阵阵的大风吹得摇摇摆摆,呜呜作响。一块生锈的波纹铁皮被吹过街面,翻落进路边的浅沟里。到处坑坑洼洼的水洼,像一个个化了脓的巨大烂疮,边上都结了冰。前边传来爆竹的声音,合着锣鼓声、唢呐声,一排日本旗掠过大街——那是占领军的庆祝活动正在进行。大约有近千名中国人,包括一些小学生,挥着小旗,喊着口号,表示拥护日本统治。一队男女身穿绿袄红袍,在表演踩高跷,旁边有人甚至喊着:“万岁,万岁!”不协调的音乐声刺人耳膜。前方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卡车,上边有个摄影师,脑袋和肩膀都盖在一块黑布下边,正把一架笨重的照相机对着庆祝的人群。我喘着气说:“等我们的军队夺回这座城,我希望把那些卖国贼都抓起来判死刑!”

话一出口,我想起自己的儿子浩文。一阵尖利的剧痛揪紧了我的心,让我一下子噤了声。

明妮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们在原来的中心医院附近拐了弯,只见前边聚集了一群人。我们看见了玉兰,赶紧加快了脚步。

疯姑娘站在围了半圆的人群当中,举着一面三角小纸旗,上边写着:消灭日本鬼子!她正对着人群在演说,有些人在为她叫好。

明妮和我挤过人群,走到她跟前。“把旗子给我。”明妮说道。

玉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没好气地说:“不给,你没看见我正用着呢吗?”

“行啦行啦,咱们回家。”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疯女子闪到一边,说:“你不过是外国佬的走狗。你跟她走就是了,别拉着我。”她拇指猛地朝明妮一指。

“求求你,玉兰。这里很危险,”明妮恳求说,“跟我们回家吧。”

“我早就没家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日本鬼子烧光了。”

“你不是很敬重娄小姐吗?她发现你不见了急得要死。”

“我不想跟那个‘《圣经》怪物’再住下去了。她被耶稣基督迷了心窍,还说我们都是他的奴隶。她每天都要我背《旧约》里的诗篇。我都烦死了。我要当个自由人。”

“好吧,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住,”明妮许愿说,“你想上哪门课就上哪门。我们不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保证。”

“滚开,你这美国鬼子!

我抓住玉兰的手腕,去夺她手里的小旗,可那疯姑娘把我一推,大声骂起我来。

人们又喊又笑,有几个人还怂恿她继续发疯。明妮对他们说:“你们捉弄有病的人,不觉得害臊吗?她被日本人强奸过,精神失常了。你们明明知道,她站在这里这么胡言乱语,对她有多危险。要是你们对同胞还有一点儿善心,就应该散开,要不就帮我们把她弄回去。”

一些人听后垂下眼帘,有几个人走开了。明妮使劲儿拉住玉兰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咱们回家去吧。”

“不走!哪里是我的家?你把我父母都出卖给日本人了,我恨那些东洋鬼子,早晚有一天我会跟他们算账的。”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日本宪兵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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