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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笑起来,我们都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饭后的甜点,我们端上了核桃、蜜橘、炒栗子,还有茉莉花茶。我拿出一小篮五香南瓜子,大家边嗑边聊天。
假五粮液上了楚医生的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带着醉意,不停地说,他作为一个男人深感羞愧。对于他来说,南京悲剧的起因简单又明了,中国男人们应该承担责任。他们没能打退侵略者,所以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才遭受了强暴和杀戮,明妮这个外国女子,才不得不站出来拯救生命,干那些超出常人能力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坚持认为自己同样算不上个男人,若是没有怀着拯救中国的一腔青春热血从德国赶回来就好了。这个国家是个没有希望的泥沼,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它是一个永恒的心痛!”他断言道。他应该去意大利,或去瑞士,或任何一个东欧国家,有了德国顶尖大学的医学学位,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行医。一句话,他说自己是一个窝囊废兼白痴,把自己放到敌人的手里。难怪有人把他当做卖国贼。
他这些语无伦次的疯话触痛了我的心,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浩文一定也有过和楚医生一样的绝望,他可能感觉更糟,因为他直接就在日军里服务。过了一会儿,楚医生平静了下来,重新用和蔼的声音跟大家交谈。晚宴结束时,他不肯让大刘陪他回家。他说:“这个城里没有哪个日本鬼子敢挡老子的道。”
三十二
十二月底,我们又得到浩文的消息。他寄来了一封信,里边还有一张照片,原来盈子生了个孩子,这就是说,我们有了孙子,高家有后了!我看后忧喜参半,耀平倒是很兴奋,甚至回想起他自己在日本当学生的日子,他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段时光是美好的。他曾经说过,日本女子可以当很好的妻子。我并不是跟我们的儿媳过不去,她看上去是个好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和浩文,现在又加上个孩子,能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两国之间的枪炮对阵会给他们的婚姻投下浓重的阴影。
照片背面,我儿子写了“盈子和阿真”几个字。那孩子有浩文的圆眼睛和蒜头鼻子,没有他母亲光滑的面颊和细眼睛。盈子那鹅蛋脸上的表情,有一种上了岁数的女人的宁静和温柔,那是已经有了一群孩子的女人才会有的表情。当我端详着她,她嘴唇似乎翕动起来,说着什么我听不明白的话。我放下照片,眼睛湿润了。
耀平和我商议要不要跟浩文要来盈子的地址,好写信给她,但我们决定,战争期间还是不跟她直接联系为好,那样或许会让我们全家,也许还有她的全家都陷入困境。总有一天,如果阿真和他母亲不能来中国看我们,我们会去日本看看孙子。理想的是,浩文能够把妻子和儿子带回中国。不过此时此刻,我们对这事情要保密。一旦让别人知道了,我们全家可就丢人了。
孙子的照片我只给明妮一个人看了。“照得多好啊,”她说,“母亲和儿子都那么称心如意的样子。盈子是干什么的?”
“是教小学的。”
“我要是你,会马上去看望他们。”
“明妮,你是美国人,可是有几个中国人在战争期间能到日本去呢?你可不要把我们家跟日本人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好吗?”
“没问题,我对谁也绝口不提。”
然后我们商议三个女孩子的事——美燕和她两个同班同学离校出走了,说她们要到内地去找抗日队伍。我们学校的老师在下关火车站把她们截住了,因为她们没有通行证,买不了车票,被困在车站了。我狠狠训斥了她们几个,要罚她们到伙房帮厨一个星期,大刘十分赞成,可是被明妮阻止了,她说还是让她们准备期末考试的补考吧。她给了她们几天时间去复习功课。
那天晚上,美燕到我家来找丽雅,把悄悄借了当旅费用的十元钱还给她。她俩现在是朋友了,可是有我在场,美燕说话有所拘束,所以我就待在厨房里,一边喂帆帆吃饭,一边偷偷听着她俩在客厅里谈些啥。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我的打算,”美燕说,“我怕你妈会告诉我爸。”
“不要紧,”丽雅回答,“要不是有个孩子,我也跑了。”
“你打算上哪儿去?去找你丈夫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是想找我们的队伍去。”
“哪个队伍——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
“只要能打日本,哪个队伍都一样。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到现在都时常看到我女儿的样子。”丽雅相信,她流产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也许因为她怀孕的日子,早上从来不呕吐。
“你没生我气,我就放心了。”
“你们三个本来打算去哪里呢?”
“我们计划往长江上游去。心里没有明确的目标。”
“你们不是想去参加抗日组织吗?”丽雅问她。
“是想啊,不过说实话,我不介意在没人认识我的安静地方住下来。我也想过一种平静日子。”
“现在到哪儿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
“问题就在这里,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参加抗日组织了。要是有一个没遭破坏的修道院,我也乐意去。”
“得啦,你不想找个好男人,成个家?”
“这要等到我们把日本人赶出我们国家之后。”
她们的话让我考虑了很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对美燕的印象。我曾经觉得她只是个愣头青,但现在我能看出来她也渴望过正常生活。
圣诞节之后不久,耀平过去在日本的一个同学来看望他。那人个子很高,气色不错,穿着一件西装,皮鞋锃亮,用一把长伞当手杖。他看上去像个已届中年的公子哥儿,话语亲切,带着东北口音,还管我叫“嫂子”。耀平把他请进里屋,俩人喝着茶,嗑着瓜子,聊了几个小时,一直到深夜,我则不时提着水壶进去给他们添茶水。我没上床睡觉,就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打起盹儿来。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有几次两人似乎争吵起来。
那人走了以后,我丈夫变得坐立不安,吸着烟斗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发出长长的叹息,又摇了摇头。
“他来干什么?”我问耀平。
“他们准备建立一个新的国民政府,他要我也参加进去。”
“就是说,他们要给你一份工作?”
“是的。”
“是什么机构呢?”
“文化部或是教育部。”
“做什么事情?”
“副部长。”
“官不小啊!”
“我知道。很显然,他们找不到几个能胜任的人了。正常年月,哪会有人想到让我当副部长。可我不能去为傀儡政权效力,那样做就是叛国,谁也不会原谅我的。想一想吧,一旦中国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会是什么下场?”
“你相信我们会打胜吗?”
“我也没把握,但没把握并不是为傀儡政权做事的理由。我不能毁了咱们家的名节。何况,我们的儿子已经在日本人手底下了。”
“我同意。你拒绝那人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那是找死,所以我跟他说,我会认真考虑的。那人和我谈了好半天曲线救国计划。”
“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应该和日本人合作,这样我们至少可以让中国的一部分免遭彻底毁灭,免遭肢解吞并。我没法反驳他。”
“这种说法,前提是日本会打赢这场战争。”
“没错,可我该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你得给他回话?”
“三天之内。”
“要不你到哪里先去躲起来?到瑟尔或是路易斯他们那儿去?”
“这个么,傀儡国民政府就要在这里建立,所以,如果他们发现我人还在城里,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天哪,看样子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很高兴耀平没有受到诱惑而动摇,尽管他曾经谈过多次他多么喜欢日本,包括日本货(他曾经有过一块精工牌怀表,铜盖里边还带指南针的)。可是这事不仅仅是他个人操守或我们家名节的问题。如果他为傀儡政府效劳,他可能会被地下爱国者杀掉。就算他们不杀掉他,他早晚也会受到国民党或共产党的惩罚。他会变成一个人民公敌,我们全家都会因为他而遭殃。
我们商议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定下来,他应该离开南京,到四川去投奔他的大学同学。我们考虑了是不是全家都跟他去,但又想到那样太惹人注意了。还有,我也不能丢下我在这里的工作。我催他不要耽搁,尽快上路。
第二天晚上,他动身到南边的牛首山去,在那里他可以暂时先躲在一个朋友家。他随身带了一个手提包,里边装了几本书和两身换洗衣服。他没有通行证,只能步行和搭便车离开日本占领区,再设法乘船或火车去内地。我把家里的将近八十元钱都给他带上了,嘱咐他不要喝太多的茶,免得加重他的关节炎。临上人力车的时候,他拥抱了我、丽雅和帆帆,说他一定会想念我们的。然后他上了车,朝我们挥挥手。我们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在黑夜里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三十三
露丝·切斯特回信了,说他们给五个盲人女孩子在上海找到了一所学校。我们十分高兴,明妮派茹莲送孩子们过去。盲孩子们都不愿意离开,但我们对她们讲,到了特殊学校,读书的条件会好得多,生活上也可以得到更周到的照顾。更好的是,上海比南京要安全很多。明妮给了她们每人三元钱——这钱是日本军官利川少佐捐的,他曾两次造访金陵学院,被这里的课堂深深感动了,说他在神户的女儿也在上基督教学校。我们没告诉孩子们和任何人这钱是从哪儿来的,拿到钱的五个孩子都很高兴。
一月四日下午,我们坐着明妮从路易斯那儿借来的一辆大号汽车,出发去下关火车站。明妮开车。我一向钦佩她的能力,能做普通中国女人做不到的事情:开车、骑脚踏车、打球、养狗、登山。我们开上宁汉路的时候,我提醒明妮:“记不记得你说过要教我学开车?”
“我当然没忘,会教你的。等战争结束,我要在这里给自己盖个房子,买辆小轿车。”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要是能像她那么能干该多好。这里的很多人把她看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敬佩她高大的体格,和她作为领头人的能力。
开过福建路,快到挹江门时,我们看见更多的房子被夷为平地,这一带比去年冬天看上去更荒凉了。过去的交通部,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院落,周围由铁丝网围起来,里边排着十多座简易房,是军用物资的仓库。一路上,无人居住的房舍大多数都被拆掉了,砖头木料堆成了小山,准备拉走。不过火车站一带却是人声喧闹,小贩们沿街叫卖着,街面上满是小店铺,卖着饮料、水果、糕点、香烟和酒。车站是一座带圆阁尖顶的三层小白楼,几个票贩子在车站周围转来转去,朝着过路的人挥着手里的车票。
所有的火车时刻都是按东京时间,比中国时间晚一个小时。车站大厅内,买票的人们排成两队。一条队短短的,那是日本旅客;另一条队长长的,足有一百多名中国人。茹莲排在长队的末尾。可是这条队前头的那扇小窗一直关着,只有短队在往前移动。离我们不远,站着一个细瘦的日本办事员,身穿一身蓝制服,黑帽檐锃亮。我们担心茹莲和孩子们会赶不上火车。明妮走到那人跟前,说:“看见那些字了吗?”她指着大门上方的标语,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中日携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那人点点头没吭气。明妮又说,“你不觉得你们对待这些中国旅客的方式,违反了日本的政策,破坏了东亚共荣吗?”
他心里有数地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可他还是一声不吭。然后他慢慢踱回到办公室去,一分钟后,另一扇小窗开了,开始向排长队的中国人卖票。
窗外,一列火车进站了,震颤着停了下来,吐出了成百的旅客。新到南京的人再也不用在来苏儿水里洗手,也不必用杀菌水漱口了,卫兵只对两名出站的青年人搜了身。生活又恢复了正常——除了宪兵还是要查验所有人的证件。
茹莲拿着六张火车票和两张月台票回来了,我们一起领着盲女孩们走出大厅。办好行李托运后,我们来到二号站台。在月台的最西头,大约四百名日本士兵懒懒地在等火车,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坐在铺着水泥板的地上。有几个人挥打着胳膊,又是呻吟又是喊叫。二十来个年轻的日本妇女,有的还不满二十岁,在这群士兵当中穿行,把饭团和水壶递给大家,有几个妇女在喂着裹满绷带的伤兵。他们旁边停着一节卧铺车,里边是一些受伤的军官,在吸烟喝茶,有的在打牌。车厢的窗户蒙着一层雾气——里边一定很暖和。月台上的伤兵虽然有人照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