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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来,他仍然被那些关于他与日本人勾结的恶毒谣言所困扰。他努力地为穷人和弱者做事,应该得到尊敬,而不是中伤。他最近完成了对南京城和郊区小镇损失情况的调查,把调查过的结果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在上海的水星出版社秘密出版了。
布道会在赞美诗《我是一个朝圣者》的歌声中结束。之后,丹尼森夫人请路易斯吃馄饨晚餐,我、明妮,还有另外四个教工也一道参加了。
那天晚上,中学的女生们都动了起来。有的戴上了黑纱,还有的在室外高唱爱国歌曲。从南边传来阵阵轰隆声,同时,礼花在云间绽放,让人想到柳树的树冠、倒挂的豆芽。官方庆典闹哄哄的,让女孩子们愤慨。美燕领头,一群人开始唱《大刀进行曲》,那是二十个月前,在守卫上海的部队中流行的战歌。姑娘们手挽着手站成一排,随着节奏摇来摇去,同时放开喉咙唱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她们唱着唱着,泪流满面,声音渐渐锋利刺耳。美燕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在她们中间声音最大,还用一面小国旗打着拍子。
我们从餐厅的窗户往外看着她们。战歌唱完,美燕喊道:“打倒傀儡政权!
百十号人一齐响应:“打倒傀儡政权!”所有人的拳头都举向空中。路海竟也站在她们身后,用手按摩着后脖颈,仿佛要决定加不加入。我看得出他很激动,可他为什么只站在周围看热闹?他也参与这事了吗?
“血债要用血来还!”美燕又喊。
所有的人又一齐跟着她高呼。
“侵略者滚出中国去!
大家又跟着她一起喊。
丹尼森夫人说起美燕:“我喜欢那姑娘。真冲啊,能成为一个好领袖。”
“她是大刘的女儿,血气方刚。”明妮告诉她。
“是呀,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她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在骂一个日本女人。”丹尼森夫人接着说,“和中国男人相比,我总是更佩服中国女人。”
“我们最好制止她们。”明妮说。不等老太太反应,她就出去了。我们几个也跟了出去。
明妮来到女孩子们跟前,说:“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都回宿舍去。”
美燕脸上燃烧着激情,跨步向前,激烈地说:“你干吗那么怕东洋鬼子?”
明妮吃了一惊,说:“我考虑的是你们的安全。要是日本人知道了,他们会开始调查,你们全都会有麻烦。”
“让他们来好了。谁还怕他们?”
“别说大话。”明妮警告说。
“闭嘴,美燕!”我说,几乎叫起来。
丹尼森夫人也过来干预了。“姑娘们,不要莽撞行事。听魏特林校长的话。这都是为你们自己好——她只是担心你们会受到伤害。”
“这里没有奸细。”另一个女孩说。
“那可难说。”明妮继续说。
姑娘们看看四周,看那几个傀儡政权官员的女儿在不在她们中间。那几个有钱的学生都不在,不过半个小时前还有几个在这儿,看着绚丽的焰火她们还拍巴掌呢。其中一位甚至还嘲弄抗议者,用食指抹抹脖子。这时,姑娘们似乎被明妮的话打动,有几个连黑纱都摘掉了,有几个转身回宿舍和教学楼了。人群在变小,可美燕和其他二三十人继续高唱爱国歌曲。
我和明妮,还有丹尼森夫人,一同离开了。快到大门口时,我们看见一队日本骑兵正沿街跑过。我们停下脚步,看着那些高头大马奔驰而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马蹄仍哒哒地敲在柏油路上。我们继续向校园南边走去,两个美国女人长长的影子,交结在被月光漂白的地面上。
三十九
我发现学生们非常喜欢爱丽丝,不是因为她们喜欢英语,而是因为她教课的方式。虽然已经三十七了,爱丽丝却很年轻、性格活泼,一块方头巾蒙在玉米须似的头发上,从背后看,你很容易把她当成个学生,尤其是她和女孩子们站在一起时。她经常教她们唱赞美诗,唱美国民歌,表演美国生活的小场景——买菜啦、问路啦、上邮局啦、拉选票啦——甚至还教她们怎么做柠檬汽水、烤蛋糕、做苹果馅饼。五月初的一天傍晚,我和明妮、爱丽丝在校园里散步,一边谈着怎么监管学生,尤其是看住那几个不安分的,不让她们再跑出去或招祸上身。爱丽丝答应经常跟她们聊聊天,好了解她们的想法。我们三人快走到南宿舍楼时,看见楼前聚集了一群人。
“对,扇她嘴巴!”有人厉声喝令着。我听出是美燕的声音。
我们疾步上前,看见两个学生正在地上滚着。一个是高个子的玉婷,她父亲是被日本人逮捕的六个国际救济委员会成员之一,最近死在监狱里;另一个是个小个子姑娘,天皇生日那天夜晚,就是她用食指抹喉咙,嘲弄那些高唱爱国歌曲的同学。“你这该死的,”玉婷喘息着说,揪住那姑娘的头发。“告诉你爸爸,我们迟早会收拾他。”
小个子姑娘把扑上来的玉婷蹬开,翻身爬起来。“他跟你爸的死毫不相干,懂不懂?你发疯了!”
“撕烂她的臭嘴!”美燕催促玉婷。
矮个子姑娘转向人群。“我爸爸是设计轮船的。在研究所里他只管着十二个人,你们找错人了。”
“他给日本鬼子造巡逻艇。”有人说。
“没错,你爸是条走狗。”另一个人也附和说。
“可他得挣钱养活我们全家,”那姑娘哭着说,鼻子在流血,“他又没跟日本鬼子一起做事。”
“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玉婷又朝她冲上来。
忽然间,无云的夜幕暗了下来,月亮渐渐消失了。我们周围那些银杏树、杨树发白的树干也看不见了,几颗微黄的星星黯淡地眨着眼,好像连接它们的那些隐形的链子一下子都崩断了,把它们在天空里撒得到处都是。所有的人都被震慑得安静下来。我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月全食了。这时,狗开始狂吠,西南边住宅区喧声四起,接着传来人们敲打锅碗瓢盆的声音、爆竹炸响的声音,喇叭也哇哇叫起来。附近所有人家似乎都乱作一团,这让女孩子们也慌了神。她们都站在原地听着,有些人脑袋这边转转,又那边转转,完全给搞糊涂了。这些吵闹声让我挺尴尬——可见我们中国人,在理解自然现象方面有多么落后。
“怎么回事?”爱丽丝谨慎地小声问道。
“月全食了。”明妮说。
“这我知道。”
“大家相信天上有什么动物正在吞月亮,所以他们要发出各种动静把它吓走。”
确实,这是本地人驱赶神秘飞兽的方式,赶走要吞下月亮的那条龙或天狗。如果人们手里有枪,他们肯定还会一齐朝天上开火呢。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月亮短暂的消失,不过是因为地球转到月球和太阳之间了。
爱丽丝用她严肃的女低音对女孩子们说:“你们看见没有,天主不赞成你们像野兽一样打架。现在,都回宿舍去。”
美燕的英语比别人好一些,她把老师的意思告诉大家。人群立刻散去,都跑开了,有的消失在黑暗里,有的跑进不远的宿舍。从几个窗户透出的黯淡灯光,照见几片碎纸在地上晃动。
学生们一从视野里消失,我们三人就忍不住笑起来。“你把他们吓坏了。”明妮对爱丽丝说。
“咱们总得制止她们打架——月食正好派上用场。”
“你最好还是跟她们解释清楚,那只是自然现象,根本没有龙和天狗什么的。”
“好吧,明天上课的时候我就讲讲月食。”
几分钟以后,月亮又冒了出来,金光璀璨,像一个硕大的芒果。往远处看,一排电线杆子再度浮现,有几处可见新电线的反光,周围的喧闹声也平静下去了,我们一起往明妮的宿舍那边走。爱丽丝说:“我在京都经历过一次日食,可没有人这么大惊小怪的,当地人只是走出来观看。”
“所以有时候我就想,中国这个落后的国家,怎么能跟日本打仗呢?”明妮说。
“你觉得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吗?”爱丽丝问。
“只有靠持久坚持了,还要靠国际援助。”
“我相信我们最终会打赢的。”我说。
我们来到白栏杆围起来的花园,这是明妮十年前设计的。丁香花香气浓郁,甜丝丝的,醉意袭人。爱丽丝担心她在这里的职位不会长久。她过去任教的那所由我们教会资助的女子学校已经关闭,她觉得,丹尼森夫人对她总是不冷不热,可能因为雇她的人是明妮。明妮要她放心,金陵学院需要英语老师,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需要她,所以她没有理由着急。
“她真是个拦路虎,”明妮说丹尼森夫人,“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个皇太后转世。”
我们都笑起来。我说:“明妮,你一定要避免和她发生冲突。你要记着,她都快七十岁了,很快就会退休的。”
“我觉得她不会离开中国。”爱丽丝说。
“这话不假,”我同意说,“不过,那时候她就老得干预不了学校的事务了。”
“有时候我真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明妮承认。
“记不记得中国人的老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我大概永远不会有那样的耐性。”明妮说。
“让丹尼森消失的办法是没有的,”我接着说,“你能做的只有比她活得长,千万别去刺激那老太婆。”
明妮转向爱丽丝。“有一天我当上你的恶婆婆,天天刁难你。你还会把我供起来吗?”
“那你先得给我找个丈夫,”爱丽丝板着脸回答说,“你在什么地方有个已经长大的儿子吗?”
我们放声大笑。
四十
丹尼森夫人和明妮商量着怎么使用手上的资金,我正好也在教务长办公室,老校长要我加入她们一起讨论。金陵学院刚收到一笔四千元的捐款,是专门资助帮助穷人的教育计划的。我听着两个美国人的议论,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丹尼森夫人兴奋地说着,她一贯喜欢制订财务计划,尤其喜欢中国人的俏皮话,“钱是贱种,越花越有。”
老太太一直在监督校园内的修缮和建筑工程。她想把东院旁边没建完的公寓房给建完,再把所有的楼房翻修一下。此外,她还想把四个池塘里的水草和水藻清理干净,把莲花和水葫芦也都拔掉。她只想要一个清澈的池塘,里边只养些金鱼。需要工作的人很多,所以劳力十分便宜,她急于立刻完成这些计划。
明妮呷了一口我倒给她的绿茶,然后说:“我们最需要做的是给邻里的孩子们办一所小学。”
“办小学,哪来的教师?”丹尼森夫人问。
“我们不需要另外雇人。可以让中学的学生教课,不会有太多开销的。”
“谁去管理呢?”
“您看让美燕负责小学怎么样?”明妮建议,“这样可以训练那姑娘的领导能力。”
“她多大了?”
“十七岁。”
“这个嘛,我不知道。”老太太说,“我觉得现在不应该办什么街坊小学,我们必须尽最大努力恢复大学。”
“我们的教师不回来,我们的大学就无法恢复。”
我担心老太太要听听我的意见。我觉得我们应该为周围的穷孩子办一所学校,由于小学校大多关了门,很多孩子都跑野了。可另一方面,我又怕得罪老校长。还好,她没问我。
丹尼森夫人认为,如果我们把员工宿舍和公寓修缮一新,就更有可能吸引教师们回来。修缮计划还包括所有的教学楼,这样名义上就可以使用以教育为目的的资金。我同样怀念过去的大学,尤其怀念正常的日程、安静的校园生活,那和目前乱糟糟的状况不可同日而语。我理解丹尼森夫人为什么总是强调,闲怡是教员们提高才智和专业能力的关键因素。明妮似乎也看法相同,于是同意搁置办小学的计划。
不过,我和明妮对修缮计划还是感到不安,因为学校的未来仍是个未知数,花这么大精力可能完全得不到回报。
三年前,我们学校决定给明妮修建一处房子,让她能在自己家里接待老师和学生。可是战争爆发后,资金短缺,她主动提出暂缓建房计划。有几位员工已经住上独家独户的房子,像牛津毕业的宗教和历史教授伊娃·斯派塞,目前她在武昌教课,一时回不来。她的房子被三百名难民住了半年,造成了些损坏。根据伊娃的要求,丹尼森夫人决定把房子修理一番。这个决定让明妮挺高兴,因为伊娃是她的朋友,曾经常托英国炮艇给她带来鸟饲料,还写信说,暑假里明妮可以借住她的房子。明妮跟我说过好几次,她实在腻歪了跟八十多个学生一起住在宿舍楼里,天天听她们的喧闹,还有早上六点的起床铃声。
一队工人来了,开始修缮伊娃的洋房,换掉房顶上的碎瓦,重铺了地板,修好漏水的管子,把玻璃窗用腻子重新腻过,屋里屋外也重新粉刷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