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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麻烦。我跟着她们走出门,来到充当餐厅的小棚子。
一小盆米饭,两盘菜——一盘是青葱豆腐炒小白菜,另一盘是猪肉丁炖扁豆,都放在一张简易桌子上,那桌子就是六根短木头上边钉着两块板子。饭菜味道一般,但我喜欢豆腐,夹了一些到我的碗里,用筷子拌一拌。霍莉用了把勺子,有滋有味地吃起肉来。看得出来,这是她和秀芹不常吃到的好菜。
空气中荡漾着牛粪味和新割下的青草味儿,远处稻田边一个小池塘,闪现着点点白鹅。我们正一边吃一边聊,忽然冒出一群孩子,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用饥饿的眼神盯着我们。不过都不出声,也没一个人往前迈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一只赤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小嘴半张,嘴角流下口水来。我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他们点儿饭吃,霍莉和秀芹交换了一下目光。接着,秀芹站起来,走到五个孩子跟前说:“你们都回去拿碗筷,过几分钟再来。我们会给你们留一点儿。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要为抢饭而打架,听见没有?”
他们点点头,然后跑开了。我们赶快吃完碗里的饭,离开了座位。秀芹用块毛巾盖上剩下的米饭,在菜盘上倒扣了一个竹笸箩,挡住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有几只苍蝇,翅膀脱落了,在桌上爬着。霍莉交待厨子帮孩子们看住那些剩饭。“好的,”那男人说,“要是你又想惯着他们,我还能说啥呢?”
“要让他们一起分着吃。”
“我会的。”厨子说话时,把巴掌罩在耳朵后边,看他那样子,耳朵不太好使。
霍莉和秀芹下午要工作了,因为刚从安徽来了一些难民,所以我又待了个把小时之后,就告辞了,动身去火车站。开始下雨了,大大的雨点儿落在树梢、屋顶和我的雨伞上。我向北走去,一路上都在琢磨她俩的生活方式。我钦佩她们,但是不能说她们的生活方式比我的或明妮的更好。就算想和她们过一样的生活,我们也没那个自由了。就拿明妮来说,她肩上压的是对金陵学院那些穷困妇女和女孩子们的责任,她们都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保护者。
四十二
夏天几乎平淡无奇地一天天过去,直到七月初的一天,从洛阳来了一封信,里边有一张手写的字条和一张报纸剪报,上面有我儿子的照片。报上那篇短文的标题是:《游击队严惩汉奸卖国贼》,我读着文章,心头开始狂跳,不得不坐下来。文章说,浩文是在洛阳一家剧院门前被刺杀的。“大快人心!又一个汉奸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作者写道。
丽雅念了用铅笔写成的纸条,上边说:“高阿姨,你的儿子浩文被杀死了。他是一个好人,是出去到郊区给一个老百姓看病时,被他们用刀刺杀的。据说是因为一个被俘的中国团长死在他手上。浩文确实尽了最大努力抢救那个人,可是那人腹部的伤实在太重了。对您失去亲人,我深感悲痛。”奇怪的是,写信人没有写下他的姓名,不过从信上流畅的笔迹,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中国人——也许是浩文的同事,也在日本军队里服务,所以不敢签名。
我和丽雅都哭出声来,把帆帆吓坏了,也跟着号啕大哭。丽雅把他抱起来,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哭,别哭,帆帆……妈妈给你好吃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抱到客厅,把半袋奶糖全给了他,他这才止住了哭声。
我家的天塌了,可我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我把门插上,又关上了窗帘。我和丽雅哭得死去活来,瘫倒在床上,两人的头挨着,头发混在一起,都被泪水打湿。“妈,我们为什么会遭这样的大难?为什么啊?”她不停地哀号着。
我心里也涌起了同样的问号,可是我已经悲恸欲绝,说不出个囫囵句子。我们本能地知道,绝不能让邻居听见我们的哭声,所以用巴掌捂住嘴巴,使劲儿压低哭声。
要让我和丽雅隐瞒家里这场巨祸,实在太难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第二天不可能去上班。我们怎么跟别人说亲人去世这件事?我们不能提浩文是被游击队刺杀,那就等于承认他是个汉奸,罪有应得。可是,他的死不是已经登了报,广为人知吗?没错,不过也许只是在河南那边当地传开了。而在这边,除了明妮,没人知道他在日本军队里当医生。即使大家看到我们为他的去世而悲痛,他这个身份的秘密,或许还是能保得住。我和丽雅商量好,只对大家说,浩文是在回中国的路上被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撒谎,但这个谎言能保护我们,也能让浩文的名声清白。
浩文的后事我们不能去料理,只能让他在什么地方当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日本人并不把他们的阵亡士兵运回日本,顶多在一个尸体切下一根指头,把所有这些指头一起火化,再把骨灰分给每个家庭一点儿。儿子的尸体不能妥善埋葬,这个念头像带着尖刺的爪子,猛然揪住了我的心,我又哭了。
夜里,帆帆睡着了以后,我和丽雅谈起浩文远在东京的妻子和儿子。越想他们的前景,我们越感到无望。此时此刻,我们根本无法帮到盈子和阿真。事实上,只要战争仍在继续,我们就连他们的存在都不敢公开。我们相信,日本军方一定已经把她丈夫的死通知盈子了。我禁不住地想象那些等待她的守寡日子。从现在起,阿真就没有父亲了,他可能会被别的孩子当做“中国小杂种”,那些孩子会嘲笑他、欺负他。我的五脏六腑好像被几只巨手在拧绞着,我在床上打滚,又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起不了床,四肢酸软无力,觉得已经半瘫了。丽雅煮了米粥,端到床边,可是我咽不下去,喉咙里又红又肿。下午,丹尼森夫人来了,见我病成这样,她显得十分不忍。我对她说,我儿子在回家看我们的路上,刚刚被日本人杀害了,所以我需要几天时间才能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听说浩文一直在日本,感到很意外,但她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可以看出,浩文的死对我们全家的打击是巨大的。她一边叹息一边痛骂日本人,说她真恨不能踏平东京。
“好好休息,安玲,”丹尼森夫人说,“我会叫茹莲接替你一段时间。”
我坚持说,自己很快就能下床。我生病期间,可以叫丽雅替我干事,因为反正我的工作不需要太多经验,我可以指点她该做些什么。老太太考虑了一下我的建议,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你在床上也可以安排事情,那就让丽雅当几天你的副手吧。”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在日记里,提到浩文之死时,我只说成是日本人犯下的罪恶,现在我和耀平没有儿子了,我担心我写下真话来可能被别人看到,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胡思乱想了很多,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记得二十年前,我们经常在秋天里到紫金山去采蘑菇。那时候,纪念孙中山的宏伟陵堂还没有建立,因为孙中山当时还在世。我们会带上一小篮子吃的,水果和几瓶水什么的,在湖边或在明孝陵里的大石头动物和大枫树下野餐。天气好得不得了,天空蔚蓝,秋高气爽,不时吹来和煦的微风,轻拂着青枝绿草。我们还到长江里去划船,耀平在这种时候往往兴致极高,常常吹起笛子,我则坐在租来的小船的船尾,用一只独桨静静地划着。浩文和丽雅玩着浮水,在浅水中漂流。浩文发明了一种游泳姿势,他说叫“蛙刨式”:胳膊的动作是蛙泳,腿的动作是蝶泳。他把这个游法教给丽雅,可她的胳膊和腿就是不会像他那样配合协调。那些快乐的时光,遥远得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我还回忆起在堤岸上放风筝的情景。耀平手很巧,会做各种各样的大风筝,老鹰啦、花蝴蝶啦、凤凰啦、蜈蚣啦。人们都很眼红地看着他放这些大风筝。每当这时,浩文总是兴奋异常。有一次他事后发了两天高烧,因为他在酷暑天跑了几个小时。现在他死了,尸体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就算他还活着,我想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快活的孩子了……
如果他不是个顾家的人,也许他会抛弃妻子,回到中国时,会很快从“皇军”开小差,然后可能会参加抗日部队,幸存下来。人们甚至可能把他当成一个舍家为国、奋力抗敌的真汉子去尊敬。可是,他善良、忠诚、平凡的天性,却注定了他的毁灭。
四十三
一个星期后,我回去上班了。我和丽雅都没戴黑纱,生怕让别人注意到我家的处境。我戴上了浩文送给我的金手镯,不再管它来路正不正了。现在,它成了儿子留给我的遗物,变得珍贵了,所以我一天到晚戴着它,不过我把它藏在袖子里。
七月底的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整个暑假里,她依然忙着房屋修缮的事,现在,原来建了一半的公寓楼完工了,只是还没有住人。我在她那张桃花芯木办公桌前刚一落座,她就说:“安玲,我想让你帮我们裁减一些家庭手工艺班的学生。”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咱们下一个阶段的工作是恢复大学。”
“可是让那些穷人妇女到哪儿去?”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这里不能永远是难民营。”
“明妮知道这事吗?”我问。
“她无权过问这事。我们在纽约的董事会已经作出决定,他们给我来信了,同意我们学校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佯装不懂,做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她嘴张得老大,好像含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别绕圈子了。安玲,我了解你。你非常聪明,什么都明白,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嘴上一言不发,脑子里却转个不停。如果我拒绝合作,老太太完全可以把我解雇。可明妮走以后,没给我来过只言片语,现在我该跟丹尼森夫人说什么呢?
“安玲,”她接着说,“你跟我们十年了,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可是这一次,你必须帮助我们恢复大学。”说着说着,她泪水涌了上来,眼里含着怒气。
“我会尽力而为。”我嗫嚅道。
她继续解释说,我们在家庭手工艺学校上的经费已经少了很多,这样我们就必须劝说一部分学生离开。她要我去宣布:我们将不再为大部分人提供以工助学的计划,所以她们得另谋出路。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去执行这一方案。
我跟大刘谈了丹尼森夫人的指示,指望他有明妮在青岛的地址,可他也没收到过她的来信。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挡老校长的决定。
我向大家宣布了秋季要减少学生的计划,她们都蒙了,有些人求我别把她们撵走。我对她们说:“你们看,我只是个具体办事的,这个事儿我说了不算数,我不过是把上面的意思传达给你们。姐妹们,我帮不了你们。你们有话应该找丹尼森夫人去说,她直接跟纽约有联系。”
我说话时,努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我感觉很不好,也不忍看到她们那么绝望。我知道她们在老校长面前谁也不敢出口大气,她听都懒得听她们说。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始有人离开金陵学院。我深感歉疚,送给她们每人一条毛巾或一块肥皂,当做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可有的人碰也不这些小礼物,也不跟我说话。她们一定把我看成女魔头了。
雪上加霜的是,姗娜报告说中学里很多女生都退学了,因为城里傀儡政权出资办的学校都是免费的,把我们的学生吸引去了,尤其是那些交不起一年四十元学费的学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向明妮报告所有这些变化。
明妮直到八月中旬才回来。我安排了一辆车去接她,也亲自去了车站。她晒黑了,人也瘦了,在那个滨海城市,一定没少游泳。她的箱子里装了两千元现款和一百管牙膏。她生怕被卫兵发现,把钱给没收了,当我们走出下关火车站时,并没有人让她打开箱子。那些现款多半是青岛和上海的金陵校友们捐的,牙膏是那五个盲人孩子送的。她们都很好,不过都说她们很想念金陵学院。其中有三百元钱,是卖掉丹尼森夫人的银器得来的,也捐给我们学校了。不过,过挹江门时,一个军官把明妮拦下来,因为她的伤寒疫苗证明过期了。他把她带到附近一所小房子里,那里有个护士会给她打预防针。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中国人在等着注射,护士给所有人打针都用同一个针头,每次用了之后,只是用酒精棉球擦一下。一根针头反复使用的场面把明妮吓得够戗,可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打了这一针。
明妮把两千元交给丹尼森夫人,老太太高兴极了,说金陵的优势就在这里:我们总可以弄到捐款来推行校内的计划。有了足够的资金,我们学校在不远的将来就可以重新获得声望。明妮察觉到,新学期里两个学校的学生都少了很多。便问我:“我们现在的学生怎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