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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买到煤,我找了几家煤场,结果都没弄成,因为除了供应管制,日本人还把开采出来的大量原煤直接运回日本。一连几个星期,我见到的煤商都告诉我,他们只能零售,一次两三百斤。我估计,他们这么卖一定是为了赚得更多的利润。
一个月后,我终于弄到十二吨无烟煤。也就是说,至少我们的办公室冬天里可以取暖了。
楚医生给明妮捎来了信,说日本实施细菌战研究计划的部队代号叫七三一部队,领头的是石井四郎少将,尊称“博士将军”。七三一部队驻扎在哈尔滨城南的平房区。不少外国人,像俄国人、朝鲜人,也被囚禁在那里,被用做活体实验的标本。由于这一研究项目属于最高机密,楚医生让本顺把信直接带到金陵学院,并叮嘱他,如果在路上被日本人扣留,一定要把信毁掉,吞到肚子里或全部撕碎。他还嘱咐明妮,看完以后一定要烧毁,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泄露信的内容。明妮看了两遍,然后给我看了,因为她想听听我的意见。等我读完,她划了根火柴,把信烧掉了。一连几天,她都在考虑亲自去一趟东北,幻想着她的造访可以把玉兰从那里救出来。这些想法明妮对谁也没说,只告诉了我。
我激烈地反对她的打算。“你这是发疯了,”我对她说,“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你出现在那里,会给你自己和其他人都带来极大的危险。”
“怎么会呢?”
“日本人会把你也关起来,你不说出来是怎么知道他们秘密计划的,他们就不放你走。其实,他们也许会直接把你杀掉灭口,除掉见证人。”
“我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一切都在上帝的手里,如果我该死,我就死好了。但你不觉得,我到了那里可能有助于把玉兰救出来吗?”
我摇头叹息。“说句老实话吧,我看你是钻进牛角尖了。我们连玉兰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一旦他们把她弄进去,她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那我就这么放弃了?”
“不放弃你还能怎么办?而且,你必须考虑你这一去的后果。学校里找不见你,会引起种种猜测,各式各样的谣言会满天飞。更糟的是,就算你运气好能够回来,丹尼森夫人也一定饶不了你。你这么一走,只会造成丑闻。”
明妮终于明白了我这番话的逻辑,所以她同意打消这一计划。可是关于救玉兰的念头却一直在吞噬着她。她情不自禁地想象其他营救她的可能性,并经常和我商量这些办法。“你别走火入魔了,”我提醒她,“有时候我们必须学会忘记,才能继续活下去。”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地折磨自己,身边一没旁人,她就忍不住要跟我谈玉兰。
四十五
杨爱凤暑假之后一直没回来,虽然秋季新学期都开学三个月了。七月份以来,就再没人得到过她的音讯。根据美国大使馆提供的消息说,她参加了一些抗日活动,被日本人逮捕了。十一月初,丹尼森夫人终于收到了爱凤的信,说她本人倒没事,但她的未婚夫,原是北京的一个记者,现在被关押在天津,日本宪兵说他“从事间谍活动”。她说他根本不是间谍,这其中一定有误传、误解,或是遭到某些中国人的陷害。她暂时还必须留在那边,为营救他奔走,不过她许诺,他一旦获释,她立刻就返回南京。丹尼森夫人摇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对我们说:“爱凤是个聪明人,很有办法,她会平安的。”我们的学生减少了,倒是并不缺她来教课。
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吴校长的来信,她很高兴家庭手工艺学校减少了人数。她一定认为这是向恢复大学迈进的一步。
自从暑假回来,明妮一直感到很容易疲倦。有时候,她在办公桌上就睡着了,有一次还误了跟《芝加哥论坛报》一位记者的会见。每个星期一早上,她会把一周日程交给大刘一份,这样他就可以每天向她提醒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和安排。
到我们学校参观的日本人也多起来。大多数是平民,有些是基督教徒,有一位参观者甚至把他的孩子都带来了。来访的人中间,有一位叫与口的,四十岁左右,微微有些驼背,脸儿尖瘦,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他来得很勤,一有机会就跟我们攀谈。他在满洲居住了不止十年,中国话带有东北的口音。一开始,他不肯相信我们告诉他的那些日本兵所犯下的罪行,但明妮带他去见了家庭手工艺学校的一些妇女,让他跟她们去谈。她们给他讲了自己的遭遇,使他逐渐相信起来。在她们情不自禁痛哭说不下去时,他甚至还对她们鞠躬道歉。
一天下午,与口对我们说:“军队采取了措施来控制他们的人,要确保他们的供给。我可以肯定,不会再发生放火强奸和虐杀的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妮问他。
“有位军官告诉我,从去年冬天开始,每次军队占领一座城市,在军人之前会派宪兵先进驻。而且,军官们都接到命令,要像对待兄弟那样对待部下,这样他们就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对着老百姓发泄怒气了。你看,军队在想办法防止野蛮行为。”
这话听起来滑稽——与口是个平民,却试图为皇军辩护。
明妮说:“你认为他们能够一下子刹住暴力吗?”看他一脸惶惑,皱起来的脑门上也现出两道竖纹,明妮又补充说,“那些暴行会烙刻在受害人脑海中很多很多年。那是一些不能被轻易忘掉的东西。就像爱收获爱一样,仇恨也会种下仇恨。”
与口脸红了,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从来没从那个角度想过。”
他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他想在家庭手工艺学校订购三件棉袍,好送给他的孩子们当圣诞礼物。这事情我替他安排了,不过我没告诉做针线活儿的妇女们是谁要的,我担心,一旦知道是给一个日本家庭做棉袍,她们会拒绝做这桩活儿的。
我和明妮很高兴看到与口的转变。这更加让她确信,只有通过在日本的基督教徒,才能说服日本民众看到战争的罪恶,才能实现和平。与口把其他日本基督教徒带到金陵学院来参观,他们对学院的教学楼、图书馆和花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妮对他们说:“春天再来吧,到那时候,我们的校园就像一个美丽的公园。事实上,我刚到这里来工作时,就想好了,要把它变成一个花园。”
与口建议金陵学院派人到日本去,给那边的基督教徒讲一讲南京发生的事,这样对增进中国和日本之间的相互了解,可以起到很好的作用。这个主意让我们惊叹,不过明妮并没有当场答复。等与口走后,我们商议了这个建议。我坦白地说:“要不是我的孙子和儿媳都在那边,你就是砍断我的两条腿,我也不会跨进那个国家一步的。”
“你是说你不想去?”明妮问道。
“我当然想去。如果知道他们的地址,我真想见见盈子和阿真。”
“那么,我们就让你来当这个代表团的领队。”
明妮还问了爱丽丝,看看中国人在日本旅行是不是安全。“那是不成问题的,”爱丽丝很肯定,“那里的日本人跟这里的日本兵完全不一样。”
受到爱丽丝的鼓励,明妮又找到瑟尔·贝德士。三年前他曾经在日本待过一个夏天,很喜欢那个国家,尽管他一直在记录日本的战争罪行,还揭露他们操纵毒品交易,要从精神上和身体上搞垮中国人。眼下他在南京大学任职,负责掌管学校的房地产,因为他是个外国人,能够顺利地与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交道。瑟尔认为到日本去一次是个好主意,并补充说,如果去的中国人能够在日本的神学院和大学里做些演讲,也许会更有成效。不过对于我们能不能得到旅行许可,他没法确定,因为日本军方有意掩盖南京暴行的真相,不想让国际社会知道,所以,他们也许会拒绝让南京市民去日本。这场战争在日本被宣传为“圣战”,是一场由天皇亲自统帅、反对共产主义和西方殖民主义的战争。
令明妮惊讶的是,年轻的中国员工很热烈地赞同这个建议,乐意去做一次传播真相、增进了解的旅行。姗娜和茹莲对有机会访问日本十分兴奋,她俩的英语都说得不错,是跟我同行的合适人选。与口再一次来造访时,我和明妮便同他一道商议了这件事。他微笑着说:“不必担心旅行许可的问题,我们会去设法弄到,我们在大使馆里有人。你不是认识田中先生吗?”
“认识,他比别的人好得多。”明妮回答,不过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田中是个基督徒,这话别往外说。”与口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一个大包裹上,那是长崎一个教会的幼儿园送给金陵学院幼儿园的礼物。他今天就是送礼物来的。
“哎呀,怪不得田中帮了这么多忙。”我说,“一定的,他的事我们当然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我们又商量从哪里筹来旅费。与口说他可以向一个基督教协会申请些钱来,不过那些钱可能不够全程费用。明妮对他说,她也会去找些基金。“我们暂且说定,”她说,“我们各自负责一半开销吧。”
“可以。希望我们能把事情办成。”
我们觉得金陵学院应该资助这次旅行,我们此时还有些活钱。我们把想法报告给丹尼森夫人,先没提起我也参加,她却一口回绝:“不行,咱们一分钱也不会出的。要是姗娜和茹莲想到日本去访问,她们就应该自己掏腰包,要么就是日本方面负担开销。我们的每一元钱都必须用在恢复大学上。”
“我也想跟她们一起去。”我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太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事?这里边有你什么事?”
“我想看看那个国家什么样,”我嗫嚅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又不是军官。”
明妮说:“茹莲和姗娜都是你的学生,丹尼森夫人。”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同年轻员工们的密切交往,让老太太反感了。
“所以我才不会对她们有偏心。”老太太回答。
“咱们现在有不少现款,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资助这样的旅行?”明妮说。
“别忘了,我们都说好过,要把全部精力和资源都用在学院的重建上。”
“她们对日本的访问,会有助于增进交流,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加强相互理解。对于实现和平,那才是更有意义、更为必要。另外,我们的代表团还会找到与那边教会建立联系的渠道,从长远来看,能够直接和日本联络,只会巩固我们学校的地位。换句话说,这同样是在重建金陵学院。”
“我就是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他们造成的破坏够大的了。我也要警告你,不要过多地跟他们搅合到一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妮问道。
“日本人是中国人的敌人。如果你和他们太过亲密,是会在我们同事中间引起不满的,会让我们遭到质疑。你在接待日本人来访的问题上,需要更加谨慎才是。”
“这真够荒唐。”明妮将手向上一挥,“中国人知道我热爱中国,只为他们的利益工作。”
“那么你就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恢复学院上。这是我们能对这个国家做的最好的事情。”
“你太执迷于恢复学院了。”
“坦率地说,你缺乏的正是执迷。你总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赞扬,但是你不明白,没有哪个人是可以让所有的人都高兴的。更糟的是,你根本没做成什么事——一天到晚瞎忙。”
“你是说,我没有效率?”
“而且还不称职。”老太太眼睛里火星直冒,脸上却毫无表情。
恰在这时候,本顺出现在门口,探头往里看。“怎么,你有什么事?”丹尼森夫人问他。
“与口先生要见魏特林小姐。”
明妮瞥了一眼老太太冷笑的面孔,还是站起身来,走出去见客人。我想应该跟着她出去,但又忍住了。丹尼森夫人似乎事前就知道我们的旅行计划,现在是有意要阻止。战争之前她去过日本,对那里印象很好,用她自己的话说,“那里干净、迷人、井然有序。”而且,她对思想和信息的交流是赞同的,所以她总是鼓励大家在暑假期间多到其他国家访问,甚至,在她当政那阵子,还为此目的拿出过专款呢。为什么她对这次旅行抱有这样的敌意?看样子她决心已定,不论明妮打算做什么,她都叫它搁浅。
我大失所望,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我多么希望能去看看我的孙子阿真。
最后,丹尼森夫人终于开口了:“这里没法再留明妮·魏特林了,她已经成为咱们的障碍。”
这话让我震惊。我把老校长的话告诉了明妮,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下一步该是什么?你说她还可能怎么样?”
“我看不出来。”我说,“不过,你不要惹她。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耐心等到媳妇熬成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