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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啦,别让我尴尬了。”
在附言中,梅根问道:“听说传教女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这是真的吗?我父母这么告诉我,可我不全相信。除了为上帝服务,我还想建立一个家庭和生几个孩子。”
“好可爱。”唐娜说着,把信放在八仙饭桌上。
“也许我们应该面试她一下,”明妮俏皮地说,“要是她不错,我们可以雇她当秘书。”
“还是不要吧,”丹尼森夫人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我们可不能沉湎于个人崇拜。”
明妮厚厚的眉毛拧了起来,突然怒火冲头,她大声说道:“你干脆直说是崇拜偶像得了。”
“确实有那种味道了。一个凡人,不应该奢望成为圣母玛利亚,或成为菩萨。”丹尼森夫人直盯着明妮的脸。
“你不能容忍任何人比你做得好,你是个妒忌的化身。”
“至少我从来没有利用个人的破名声来把我们校园弄成难民营。”
“是谁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到这里来的?是我还是日本人?”
不等丹尼森夫人答话,明妮走开了。我不住地偷看老太太,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又变黄了。没有一个人吭声,屋里的空气充满火药味,紧张得我都恶心起来。明妮进了厨房,在里边待了片刻,就从侧门悄悄离去了。
五十
总算有个名叫严宁的合适人选,接受了家庭手工艺学校校长的职位,她四月底会到南京来赴任。她在福建有很丰富的成人教育经验。我们都感到松了口气,只要我们能把这个学期对付下来,就可以有整个暑假的时间,再去找合适的教师和行政人才。
四月初的一天早上,也就是汪精卫为首的傀儡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的三天后,我接到丹尼森夫人的通知,说她立刻要见明妮和我。我来到明妮在宿舍楼的住所,然后两人一道去了伊娃的洋房。薄雾在树梢上缭绕,温暖湿润的空气,把小鸟喧嚣的啼鸣都浸湿了。一只雨蛙呱呱叫得像个漏了气的风箱。我们一路聊着,惊起了几只林莺,扑棱棱地飞走了。
明妮和我对丹尼森夫人为什么要见我们毫不知情。老太太听说明妮从伯仁手上买地了?听说取消我们访问日本的计划了?要是这样,明妮说,她应该表现出平静与和解的姿态。如果有必要,她愿意向老太太道歉,因为前几天那次,是她先失去了自我控制的。
“对,”我说,“记住那句话,媳妇终会熬成婆。”
明妮笑了,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丹尼森夫人阴沉着面孔,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松弛且多皱,脖子上的雀斑显得比平日更多,喉咙旁一块赘肉看得更清楚了。我们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拿出一张《紫金山晚报》递给明妮。“第二版上有一篇文章。”她说,“你好好看看,我非常愤慨。”
明妮开始浏览,我喝着茶,不时地瞥她一眼。她的脸色阴暗下来,接着变得苍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同时,丹尼森夫人怒气不减,发狠的目光直瞪着我,我的心头颤抖起来。我做错了什么吗?一时想不起来。她干吗这个样子死盯着我?
终于,明妮坐直了。“胡说八道!”她说着把报纸扔到玻璃茶几上,怒视着丹尼森夫人,眼睛里充满压不住的火气。
老太太轻蔑地一撇嘴,上唇起了皱,下垂的眉毛压出了褶。她说:“我看得出来这篇文章里或许有一些夸大,但是这件事情你在写给董事会的报告中只字没提。看到说你竟然让日本人选走一百名妇女,我觉得真是骇人听闻。”
“不,当时的情况不是那样的。”
“不要狡辩。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是你失误,错误地相信了日本人。但是对我来说,因为你一直试图掩盖,那就不是失误,而是罪孽,是罪行,是不可饶恕的!”
明妮目瞪口呆,竭力想说出点儿什么,却一句能说出的话也没有找到。她站起身来,慢慢向前门走去。
我抓起报纸看那文章。只见文章的标题是《真正的罪犯》,矛头对准在南京的西方人。文章谴责以前安全区内建立的那些难民营,说那些难民营把妇女集中到一起,为日本人玷污她们大开方便之门。结果,连拉皮条的中国人都领着日本兵到那里去找姑娘。“这是一种卑鄙的美国方式,诱使中国妇女为日本人提供性服务。”作者这么声称。他还特别点出明妮,说她是一个主谋。自称“真相卫士”的作者还回忆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情况,说:“金陵学院代理校长明妮·魏特林,同意向日本人提供一百名漂亮女人,在那黑暗的一天里,他们带走了二十一人。她像一个妓院老鸨,后来还不断地向日本军人道歉,答应让他们再选走七十九人。不仅如此,她还向他们保证,学校的大门永远都会对他们敞开。难怪金陵难民营在日本兵强奸了那里的姑娘们之后,还在每天夜里用热茶、肉馅饼、炒花生之类款待日本宪兵。兄弟们、姐妹们,现在是重新评估发生在我们南京的悲剧的时候了,让我们看穿那个所谓慈悲女菩萨吧!明妮·魏特林其实是一个人贩子,一个出卖中国人的叛徒。我们必须揭露她,必须把献给日军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的账算到她头上。”
我放下报纸,对丹尼森夫人说,“这是一派胡言!我当时就在现场。明妮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那些妇女和姑娘们。”
“我知道在这桩罪案中她和你狼狈为奸,”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作过调查了。你作为帮凶,再也别想掩护她了!”
我意识到,再也没办法和这个老疯子理论,我站起身来,大步走出门去。
明妮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她什么也不吃,也不上床,整夜为失眠所苦,可她不停地忙这忙那,以排遣悲伤的情绪和念头。到了第四天,她终于垮了,不得不躺下来。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宿舍一步,整天穿着一双毡拖鞋,一身棉睡衣。我们给她熬了鸡汤和红薯粥,可明妮几乎碰也没碰。她无数次地试图给中学排出一份课表,可是她的精神无法集中。有时候,她会谈起金陵学院遭受的挫折和灾难,坚称自己应该负大部分责任,尤其是对不起被日本兵带走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她不停地对我说:“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走到头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我失败了,可悲地失败了。”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做噩梦。
大刘经常来看她,甚至表示要去找丹尼森夫人,谈谈那二十一名“妓女”的真相,谈谈当时的处境,明妮为什么没法拒绝日本人。可是明妮坚决制止他去为她辩解,说丹尼森夫人也得了狂躁病,会对他发作的。我也觉得他去说情并不聪明。老太太似乎失去理智了,听不进任何辩解的。
四月十日,明妮向丹尼森夫人递交了辞职报告。此后,除了我和大刘、爱丽丝三个人,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来访。我们都劝她收回辞呈,然而不论我们说什么,她只是回答:“我对她们的死亡负有责任,我得对上帝有个交待。”
每天晚上,她都收听上海电台的广播,听到了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还有英国海军和德国舰队激战的消息。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一切似乎都在崩溃。她也谈及自己去过、或是想象中去过的那些国家,说会有很多的人遭杀戮,会有很多城镇被夷为平地。她的脑筋开始没有条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爱丽丝拿来了她的信件。有一封是严宁写来的,通知明妮,因为家庭的原因,她决定撤回接受校长一职的决定。明妮把信扔到地上,喊道:“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
爱丽丝默默地在花瓶里插进一束白杜鹃,就走出了房间。
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来了,可是明妮拒绝跟她说话。老太太告诉她,杨爱凤要回来了,她营救未婚夫的努力没有结果,那人死在监狱里了。明妮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后来,老校长和我简单地谈了几句,她要我多花些时间陪着明妮,时刻盯紧她。
明妮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请来一位美国医生,他和楚大夫一起,诊断明妮精神崩溃的原因是更年期期间的压力、劳累、创伤和营养不良。几天的荷尔蒙注射之后,明妮就拒绝打针了。她变得更加沮丧,时常对我们说,她对金陵学院面临的所有问题,对难民妇女和姑娘们所遭受的全部苦难,都负有责任。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她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厌恶。我们徒劳地劝她,说她比我们谁都能干,是大家都仰慕的领头人,她是我们热爱的好校长。
丹尼森夫人向在纽约的金陵学院董事会,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联合基督教传教委员会都报告了明妮的病情。除了在密西根州的谢泼德镇有个关系疏远的兄弟之外,明妮没有直系亲属,而且她的兄弟对她在父亲临终前没有回家照顾老人至今耿耿于怀。现在明妮要回美国去治疗,这两家机构同意分担她的医疗费用。爱丽丝受命陪她返回美国,可是在这学期没有结束之前,明妮拒绝离开。直到丹尼森夫人向她保证,家庭手工艺学校和中学都不会解散,工作由她和爱凤两人负责,明妮这才同意了离开。
她动身的那天,尽管已是仲春,树木全绿了,花儿开得一团一团,地上蒙了一层茸茸的绿草,天空中传来阵阵鸟儿的鸣叫,可是天色灰暗,下着雨,还冷飕飕的。有十二三个人在大门口为她送行,大多是她的朋友和同事。我忍不住流了眼泪,哽咽着说:“明妮,你一定要回来。记住,你和我说好了的,要在南京共度晚年。你还答应了要教我开车。”我旁边站着唐娜和茹莲,她们都含着眼泪紧盯着明妮。她俩旁边是老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脖子向前伸得老长,紫铜的脸膛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我们等你回来!”茹莲哭喊道。
明妮没有回答,茫然地微笑着,好像所有的情感都从她体内漏走了。大刘沉默地注视着她,嘴唇拧动着,眼镜片一闪一闪的。他朝她挥挥手,可她毫无反应。
丹尼森夫人把手搭在黑色轿车的门上,脸色阴郁地说:“明妮,一定要好起来。记住,你是我们中的一员,金陵学院就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会让你回来的。”
明妮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嘴角起了些皱纹。她没有听懂老太太的话。接着汽车就开动了,留下了一股废气的味道,还有蒙蒙细雨中所有挥动着的手臂。
尾声
五十一
爱丽丝给我寄来关于明妮病情的报告,由我转给吴校长。以下都是她写的:
一九四〇年五月八日(上海)
我们去上海的旅行平静又愉快。我听说,美国“吕宋号”军舰曾经是亚洲扬子江巡逻舰队的旗舰,舰队的司令格拉斯福德就在“吕宋号”上。他是一个很好心的人,到我们船舱里来过两次,看我们是否一切都好,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大多数时间里明妮都很安静,但一开口就是责备自己,说她已经变成我和大家的负担了。她对自己的病似乎很清楚,跟我说她很快就会康复,就会返回学校继续她丢下的工作。晚餐时,我们和舰队司令坐在一桌,明妮显得很高兴。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日(爱荷华城)
我们回美国的航行很艰难。事实上,我们三个星期前上了“亚洲女皇号”,先驶往英属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港。我们碰上了约翰·马吉,他去年返回中国从事救济工作,现在是回家去。有他在旁边,明妮似乎很自在,可是她晕船,这就使她的病情恶化了。她对我说,如果不是有我陪着他,她早就跳海了。这话把我吓坏了,而且她多少有些自杀倾向,不肯吃也不肯喝。马吉牧师和另外两个传教士,加上我,大家轮流照看她,从来不让她一个人单独待着。
昨天,明妮住进了爱荷华州立大学的精神病院,我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明妮由伍茨医生负责治疗,一个人住在一间干净的病房里,从窗户可以俯瞰一个小公园。医生诊断她得的是抑郁症,还说,大多数罹患这种病的患者都会在两个月内康复,所以我们应该有信心。
一九四〇年七月九日(爱荷华城)
我每天都去看明妮。我们一起外出散步,或是拜访当地的教会。我们还到一片小树林里走走,在那里自己做一些令人愉快的小祷告。今天下午,她要一个护士给我打电话,说她想要我带她去火车站,好永远地离开爱荷华。护士当然不听从她。今天晚上我去看明妮的时候,她感到很惭愧,不停地说:“我怎么能做这么自私的事情?”我跟她说,这件事过去了,只要她不再那么做就行了。
“我一定要好起来,不再当别人的负担。”她说。
她一直在好转。我希望她很快就能康复,这样我就可以回德克萨斯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