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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我迷失于对这个时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时间,无所事
事,所能做的事情唯剩下阅读和走路。
埋头于一堆古书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风俗,人情,
工艺,建筑,戏曲,诗词,历史,医药,传奇,食物,纺织品,街道
结构……竖排繁体的旧书藏匿被扫荡的时间,如同一次殊遇,进入深
邃严格具备想象力的文字之中。进入它所建设和构筑的世界。此中具
备优雅而笃定的当下感,妙不可言。这乐趣持续如此长久,仿佛可以
与人世隔离。如同一艘渡船,从此地到彼岸,获得一处空间。来自午
夜床边一册发黄书籍,来自所有古老的旧的事物。
我怀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里生活过很久,轮回多次。它们的讯息
余留在意识里,是深埋的没有知觉的矿藏。寄生的肉体则如大海中漂
017
远的空瓶,不知归处,一无所用。在所置身的时代,我像一个来到异
国他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找到故乡,却渴望真实的美的存在。哪
怕它是破损的,受伤的。
比如,一座被废弃的城。在故纸堆中打发时日。然后在行囊里塞
进一份地图。
歧照。地图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区果核状地形的城
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为繁华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拥
有清雅简洁的高标准审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艺技术,灵活而公正的商
业体系,以及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生活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
使来自西半球遥远他方的旅行家,抵达此地,也惊叹于它所带来的目
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这座东方城市,洋溢尘世烟火安稳富丽的气氛,是人的乐园,美
的迷宫。同时,它如同一枚在腐烂之前熟透饱满的果实,散发出竭尽
全力山穷水尽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时间剥落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古都,最终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断绝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动,
以不进则退的方式存在。歧照与其他小心翼翼呵护维持的古都不同,它
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复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个地点。它被战争洗礼,被
河流泛滥大水反复淹没。河水退却之后,淤泥把整个城市封存。新的建
筑,在旧的尸体上重新营生。像一个容器,换了无数种的酒,液体漏失
干涸,连气味也已嗅闻不到,坚不可摧的容器却依旧存在。
018
一座被放弃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载过的生活被推向岁月深处,
推入恒久虚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一群人,因缘聚会,在一个时
空点上注定被破坏。这是他们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抵达歧照。计划很久的事情。没有比在一个落魄古都中写作更为
适宜。写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没,具备相同的属性:拥有被时间
反复埋葬真相不明的过去。现在行进中的挣扎、困惑和停滞。未来则
呈现无所归宿的白浪茫茫。
在欧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备这样的惨烈美感。
五六百年前的建筑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
明。这是一种气定神闲。歧照与之相反,不断处于摧毁和重建中,置
身在焦躁粗暴的节奏中。也许生活其中的人具备游牧民族的特质,只
愿意把命运携带在游弋肉身上。从不安宁,也不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
服。
曾经,我觉得威尼斯是一座颓废而美的城,对它心生向往。城市
每一年都在倾斜、堕落、向海洋移动,最终会被海水覆盖。后来,我
觉得,真正的颓废和美,不是被消灭之前苟延残喘的存在,而是被清
除之后,无数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一具残骸。
019
这是一种被损伤的美。
我置身于这个被损伤的容器之中,在一个累积陌生人分泌物和微
小物质,储存他们的气味、欲望、回声和记忆的旅馆房间里,开始写
作新书。
窗前摆放一张油漆斑驳的写字桌,堆积书籍、茶杯、烟灰缸、香
烟、酒瓶、本子、各式手写笔、粘贴纸、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
零食,对食物没有多余欲望。作息规律,清晨6点起床,在隔壁小摊喝
豆浆。早餐是一碗热粥。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中午叫餐进房间。午
后小睡20分钟。再次工作到下午6点。期间喝很多绿茶,抽很多烟。
出门吃晚饭。围绕旧城区长时间步行。有时去装修艳俗的酒吧,喝
一小杯当地产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唱卡拉OK大声嘶吼。
深夜回到旅馆,在锈迹斑斑的小浴室里洗热水澡。卫生间热水充沛
滚烫,长时间用喷头冲洗头发、背脊、肩头、腹部、腿和脚。孤单的身
体缺乏碰触和爱抚,如同长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内里沉寂停滞。我想大
概可称之是一种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会混淆自己的性别。有时觉
得自己是一个男性和女性的综合体。有时则觉得失去性别。
020
最终把清洁之后的躯体投入床垫生硬的单人床上,在以上种种重
复行为的循环之后,又度过一日。
焦虑和失眠,有时会让我每天抽掉两包烟。咽炎,扁桃体炎,
鼻炎,支气管炎频繁发作,但这无法使我说服自己戒烟。人若开始惜
命,就是堕落,这是一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去采访他,他分
给我一根香烟,说,你不戒烟吗。我说,不。他说,好,你将始终年
轻。他是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会写诗歌,组过乐队,有严重抑郁
症。半年后,他选择坠楼身亡。身体由28层以自由落体姿态降落于一
辆吉普车车顶。当场毙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将停留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不知
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这座城给予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气息和节奏,带来的
起伏和脉动,与我内心沦陷保持一致。也许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
挖掘、清理、弃置。我知道自己失败之处。
7
有时阅读到深夜。读《太平御览》《搜神记》《聊斋志异》《古
诗源》《礼记》……找寻偏僻名词,沉溺于诡异想象。这些文字被阅
读之后,有何用处,又将去往哪里。我即便内心困惑但其实也并不关
心。因为内心知晓,它们和我所置身的现实已毫无关联。
021
长时间关闭手机。睡觉前打开一次。除了专栏催稿、出版社编
辑询问、公寓物业通知领取挂号信,没有人试图联系或问候我。我的
私人生活领域是一片荒地。没有朋友,没有活动,没有互换,没有交
际。在不是必需的时候,我不找人,也没有人找我。在内心,我习惯
对人产生的,更多是一种观察本能而非实在的兴趣。
人若被世间遗忘,一定同时也在选择遗忘世间。成为一个无话可
说的人,并使之显得合理。渐渐觉得语言无用,唯有行动值得关照。
只管专注单纯去做,不问其他。写作时键盘在手指下弹动,心中句子
源源不断流出。仿佛肉身是某种电源和能量的接受转换放射器。
我不觉得写作是一个纯粹的大脑活动,以理性、技巧和勤奋就得
以生长。事实上它是并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给予的指令。我用3年时间设
置疑问,最终明白写作是一种任务。它需要我。我则经由它的道路在
世间找到一席之地。它成为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
我想,如果没有写作,我在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地。
除去写作,我的生活空无一物。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来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镇。丈夫是当地人,
两个混血孩子的母亲。她自称是我的读者。
022
我在厨房餐桌上写这封电邮,灶上炖煮为晚餐准备的食物。孩子
玩累休憩。暂时得以离开琐碎家务,留出小段时间写邮件给你。窗外
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蓝天,远处山脉露出峰顶,河流贯穿田野。古老
橡树如同绿伞撑开在原野边际。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岁,去国外读书,在机场书店邂逅你的作品。当时你出版第一
本书,6个单纯而荒诞的故事,书名是《六段》。这本小书,13年之
后也许你再不愿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虚饰,坦呈心扉,如同一场爱
恋。我在12个小时的航程中,于阅读灯下读完。我爱上你,但明白你
根本无须得知。即使有无关的人爱你,你也会寂寞至死。
13年后,我写信给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投递书信的
人。手指落在键盘上,细微声音,不知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
交汇的声响,在童年住过的岛上极为日常。那里雨水频繁,日日夜
夜,从窗口望出去,是一面无限空旷的海水及其远处。成人之后,我
只愿意住在人群混杂声响丰富的地方,脏以及公众使我觉得安全。
我是母亲领养的孤儿,5岁起与她生活。幼小时的我,只想知道,
如她这般默默行进百无禁忌的人结局又将如何。她是花园院墙盛开
的粗壮海棠,我是云团般花朵倒映在地面沙土上的阴凉。她比我大22
岁,但这不代表我无法观测她与我自身的命运。
24岁时,我选择跟同年龄年轻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结婚,跟一
个男子去南半球,生下孩子。对我来说,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
年轻时就迫不及待做完,仿佛它要推进我的生命使之短促。时间有时
023
看起来迅疾,稍纵即逝。有时它显得很长,令人心生厌倦。我依旧会
偶尔困惑于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你在记录,书写,一览无余。每个人不过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
缘,寂寞至此,有时空气似也发出丝丝嘶鸣,真是致命。今日,我打
算对你起头,无论你意向如何,我将继续之后的内容。关于我和我的
母亲的故事。我的名字叫沈信得。
她在邮件中附寄一张照片予我。曝光过度,边缘有重色阴影。貌
似在热带区域,灰蓝色木百叶窗殖民地风格建筑。女童双手放在玻璃
窗上向外张望,直直黑发,刘海齐眉,穿白色蓬蓬纱裙子。发丝肩头
闪烁光斑。低矮硬木衣柜卵形镜子映出正在拍照的女子,穿一条鸽灰
蓝布拉吉,头发编成绞辫盘成发髻,光脚,手里执一台哈苏手动定焦
相机。
镜子旁边是法式拿破仑时期造型的橡木椅子,缠枝花卉图案绸缎
垫子显出旧损。椅背上垂搭软绸披肩。地毯上有一对粉白色丝质芭蕾
式圆头鞋。窗台上落满火树烈焰般密密簇簇红色花瓣。
照片白框右下处,一行钢笔手写小字:
老挝,琅勃拉邦,Naya。
信得5岁。
日期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24年前的5月。
024
这照片中的大人和孩子看起来着实诡异,仿佛和时代脱节,也和
人世无关。我对别人的故事已不感兴趣。当你随着阅历和知识积累,
了解人性结构,就会逐渐明白,所有故事大同小异,不过时地和因缘
的细节略有出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无需强烈的好奇心。在各
人身上碾压过的规则和秩序,最终均来自同一种力量。
只觉得这张照片显示出的异国情调优美寥远。这对母女的形貌
神情,也不是街头任意出现的普通人。她们仿佛不是中国人,也不是
别国人。没有国界的区分。是两个自然人,只被内在的心灵的河流推
动,并随之漂泊。
我为这封电子邮件另辟出一个文件夹,专门存放。在被人世遗忘
的古都,在被人世遗忘的处境,没有人记挂、问候、抚触、相爱。有
来自遥远他方的讯息,穿越海洋和国界,抵达电子信箱,这便是暂且
可流连沉浸的小处花园。如果有喷泉,有树阴,有花丛,有鸟鸣,我
乐意在此小憩。听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来自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的
陌生女子的回忆。
也许她的回忆,只是一个与人世选择彼此遗忘的人,需求另一个
相同的人的收留。
同时,继续在这座独自存在的城市里,整日写作小说。
025
我看到书中的女主人公,周庆长,在逐日增加字数的Word白色底
板中凸现而出。
她是活在现世的女子。出场时27岁。暂且把背景地放在上海。上
海是东南沿海所能见证的最为典型的中国城市。如同一座封闭而隔阂
的岛屿,持有无国界般被西方冲击丰富动荡的过往,野心勃勃对金钱
和物质狂热追赶而意兴阑珊的现在,以及虚空底色之上茫茫海洋般的
未来。它是一座保守的稳固的华美的势利的城市,也是一座骄傲的受
伤的无情的柔韧的城市。负载断裂历史,被斗志昂扬茫然失措的人群
改造。
周庆长27岁时,生活在上海。她当下的使命是爱与被爱。这是一
次重要的但并不代表唯一和终结的旅途。是她作为平常人的生命中,
几个有限的注定的任务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