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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看!」
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是否受到摊贩的炒面、烤花枝、炸鸡块的香味吸引,黑鸦鸦的鸟群一而再、再而三从办公大楼屋顶上崩塌似的飞落,然后又骤然翻身飞回上空,那动作简直就像是冲着下界的人类而来,让她觉得好阴森。要是被那些鸟儿误认为食物,很有可能就这样被叼到天上去。
她们走过乌丸通,随着穿过摊贩间隙的人潮往西走进蛸药师通。一家面马路的老式咖啡店坐满了逃离祭典来喝咖啡的顾客,热闹不已。孩童坐在小巷旁搭的棚子下,以尖锐的童音向行人兜售粽子※。(※祇园祭的特产。虽名为粽子,其实是竹叶做成的吉祥物,用来挂在玄关,据说可在未来的一年开运、结缘、保平安,在各山鉾附近由儿童贩卖。)
两层楼的町屋※前挤满了人,姐姐便拉住她的手。外面挂着好几个红色的大灯笼,撑起白色的布幕。朝着马路敞开的二楼里,做了一个类似祭坛的东西,上面坐着一个身穿盔铠、长相威严的人偶。她问那是什么,姐姐便踮起脚尖往里头看,说是「弁庆」※。(※日本的传统商家建筑,出现于都市地区,为工匠与商人居住的住商混合式住宅。※这里形容的是「桥弁庆山」神轿。神主是手持大长刀的弁庆与一脚跨在五条大桥上的牛若丸。宵山时,位于蛸药师通乌丸西入桥弁庆町的桥弁庆山保存会于一楼放置五条大桥、二楼放置弁庆与牛若丸,供民众就近观赏。)
穿过那里来到与室町通的十字路口,不管朝哪一方看都是人。
烤玉米、炸鸡块、捞金鱼、抽签、热狗、荷包蛋仙贝、面具、填充娃娃……狭窄的室町通也一样挤满了各类摊贩,使本来狭窄的马路更显狭隘。她和姐姐边走边逛。似乎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祭典的景象,她觉得祭典似乎愈来愈盛大,把整个市区都吞噬了。
走过小巷的途中,她们遇到了挂着灯笼的「南观音山」。
那简直就像以木头和灯笼搭建的城堡,仿佛要挡住人潮似的向黄昏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样满足不了姐姐,她坚持无论如何都要看螳螂,钻进人丛中继续向前走。姐姐究竟是知道路还是随便乱走,她完全没有头绪。
姐姐在卖苹果糖葫芦※的摊贩前停下来。「苹果糖葫芦,我没吃过耶。不知道好不好吃。」(※像糖葫芦一样,苹果外层裹了一层硬糖壳,但没有成串,而是以竹筷单插着一颗苹果。)
「也许很好吃也不一定。」
她念念有词地说:「可是吃那种东西好吗?」
「我有钱啊。」
「要是被老师看到,会挨骂的。」
姐姐虽然没买就走了,却一直望着像圣诞树上的球一般亮晶晶的苹果糖葫芦。她推着姐姐的背向前走。
交通警察所在的十字路口因为四面八方涌入的观光客,显得非常拥挤。
「为疏解人潮,这边现在只能单向通行。」
姐姐在宛如棋盘交错的小巷中一下子左转、一下子右转,一下子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折返。每当被姐姐拖着踏进小巷,她都像电车驾驶般指着方向确认「左」或「右」。
「刚才左转,所以回家的时候要右转。」
她念念有词地说:「然后,右转就要左转。」
即使像这样说给自己听,但当姐姐突然折返,好不容易记住的又忘了。说了好几次「左」,「右」之后,她脑中连「左」、「右」本身都分不清了。
「啊——全搞混了啦!」
她不禁叫苦。
前后左右都是无尽的小巷。祭典欢腾气氛充斥的每一条巷弄看起来一模一样。「这里刚才是不是也走过了?」她喃喃地说。姐姐说:「是吗?」显得一点都不在意。她觉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场祭典,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〇
她连方向都搞不清,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人群,因而见到柳先生的时候,不禁松了一口气。柳先生在三条高仓旁一家画廊工作。母亲带她们去拜访过,当时他请她们喝了甜甜的红茶。柳先生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在自动贩卖机旁发呆,看起来有点累。
姐姐叫了柳先生,轻快地弯腰鞠了一个躬。
「柳先生你好。」
「喔。」柳先生应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好。」
「请问你知道螳螂在哪里吗?」
「螳螂?你是说螳螂山吗?」
「对对对。」
柳先生微笑着,以简单易懂的方式仔细告诉她们怎么走,最后又叮咛:「不可以放手哦。你们手要牵好,别走散了。」
她们照着柳先生教的路走去,终于找到「螳螂山」。
螳螂山所在的西洞院通跟她们刚才走过的小巷不同,又宽又大,但这里一样也有很多摊贩,在薄暮之下发光。看过螳螂山后,她对心满意足的姐姐说,趁时间还不会太晚,赶快回家吧。一想到总算能从这趟可怕的宵山探索之行中解放,就安心了。就是这片刻的大意,让她把姐姐跟丢了。
走在锦小路通这条町屋与住商混合大楼夹杂的缓坡路时,一群嬉笑着穿过人群的女孩让她看呆了。那几个女生都穿着华丽的红色浴衣,在愈来愈深的暮色之中,翩翩飞舞般穿过巷弄,宛如一群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金鱼。她被吸住了似的望着她们的身影。
「好可爱喔。」
她猛然回神,在周围的人群里却见不到姐姐的身影,心脏不禁跳得发痛。一想到被姐姐丢下,她就慌了。当她慌不择路地提起脚步,正好一头撞上从旁边经过的大汉的侧腹。那人是个头发剃得精光的大和尚,大大的眼珠子一转,俯视着她。因为太过害怕,她连对不起都忘了说,只顾着逃跑。
为了怕大和尚捉到她,她在十字路口转了弯,来到一家小商店门前喘息。
往右边一看,人群之后露出了挂着灯笼的山鉾。
可是,她却跟姐姐走散了。连自己在哪里、朝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泪水一下子涌入眼中,山鉾红红白白的灯笼看出去都模模糊糊的。她在打烊后昏暗的商店屋檐下躲避人潮,忍住泪告诉自己这是该坚强的时候。
「不行,别哭别哭。」她喃喃说道。
她是个爱哭鬼。
和姐姐走散了,独自一人在黄昏的街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心慌的事了:心想着不能哭不能哭,却觉得这样孤伶伶地咬着牙忍耐的自己反而可怜。忍着泪,她喃喃说着「怎么办怎么办」。姐姐不见了,自己一个人又回不了家。
「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她念佛似的喃喃自语时,站在十字路口管制交通的警察身影映入眼帘,她兴起了向警察求助的念头。
「可是,要是被警察伯伯骂怎么办?没有直接回家是我们不好。」
她退缩了。她本来就不敢对陌生人说话。
和姐姐走散才不过几分钟,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天色变暗的速度也快得吓人。就这样,她在店门前因心慌而畏缩,又担心姐姐。
让她担忧不已的,是怕姐姐上了坏人的当被带走。在人这么多、这么热闹混杂的祭典里,一定也有很多拐骗小孩的坏人。就算少了几个小孩,一定也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往路上的行人看过去,每个人都是一脸趁暮色拐带小孩的长相。
「好可怕!」
她以细细的手臂环住身体。
就算有大人说要买苹果糖葫芦给她、说要带她到车站,她也不会相信。可是,姐姐谁都相信,一定马上就跟着别人走的。「只要说有好吃的特大苹果糖葫芦哦,姐姐一定一下子就上当。」
就因为抗拒不了巨大苹果糖葫芦的诱惑,姐姐就要被坏人从舞鹤港带上船去了;船舱里堆了好多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姐姐窝在一角,脚上套着串了大铁球的铁链;姐姐想念京都,嘤嘤哭泣……那光景实在哀伤寂寞得令人心痛,让她坐立难安。
「不行!不能跟坏人走啊!」她喃喃地说。
〇
她鼓起勇气迈开脚步。只要一直走,也许就能走到她认得的地方。光是听着摊贩大声叫卖,她就觉得身体快僵了。她的脚步愈来愈快,有男人从大楼阳台俯瞰祭典,向她挥手,但她紧张得逃了。
由于走得很快,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在町屋屋檐下蹲下来。
她仿佛躲在屋檐般小心翼翼地观看马路上的动静:有的人边走边拿着华丽的扇子扬脸,有的人拿着装有金鱼的神奇气球。路过的人只要向她看上一眼,她就觉得对方会把自己掳走,害怕得全身发烫。冷汗在背上涔涔流下。她啃咬着指尖,咬得渗出血来,心跳般阵阵发痛。
「啊啊!讨厌!手指头好痛!」
然而她无法不咬指尖。
只要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开心经过,她就生气。跟在母亲或父亲身边的孩子多么无忧无虑!「真好,真叫人羡慕。哪像我,自己一个人,手指头还在流血。」她喃喃地说。
无论再怎么迷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算不安,也不觉得旁徨无依。要是早知道变成这样,她就不会有片刻大意,一定一直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柳先生还特别叮咛过「千万不能放手哦」。她觉得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虽然常常被姐姐带到陌生的地方,时时胆颤心惊,但并不总是不愉快。圣诞节将至的冬天,在四条通上走走看看:闪闪发亮的灯饰和圣诞树,挂着大铃铛的花环点缀着街角,红红绿绿的花朵淹没了花店……那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下课后偷偷跑到拉面店的那次,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令人雀跃的冒险。偷爬到芭蕾舞教室大楼顶那次,虽然狠狠挨了洲崎老师的骂,连姐姐都哭了,即使如此,想到那一天她还是很开心。无论当时有多可怕、觉得姐姐有多烦人,但姐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进行的种种冒险,回想起来是多么愉快。可是,那是因为姐姐总是在她身边。
「啊啊,要是姐姐突然来找我就好了!那我就再也不会放开姐姐了!」
她蹲着呻吟。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想起和姐姐一起搭地铁回家的情景。她们每次都是这样搭着电车回到爬满藤蔓的白色的家,现在就连那样的光景都令她怀念不已。
「好想早点回家喔,好想回家去洗澡。」
她在内心祈求,但愿现在这害怕的心情将来也变得同其他回忆一样愉快。
就这样,她连站起来的精神也没有,呆望着防火用的储水桶,见到红色的布飘在上面。她移动身躯,让路上的灯光照进来,再次往水桶里瞧,那看起来像一块红布的东西原来是条金鱼。
「咦,这里竟然有金鱼。」
她轻轻扶着水桶边缘,望着悠然浮动的金鱼。
「你是从捞金鱼那里逃过来的?你跳得好远啊。」
这么厉害的金鱼以后一定变成一条大鲤鱼吧——她想。她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之后就变成鲤鱼。
就这样看着小小的金鱼时,一个人影在她身旁蹲下。
是身穿鲜红浴衣的女孩。
〇
女孩挨着她往水桶里看,然后看着她的脸,雪白的脸颊上露出柔柔的笑容。好一张令人不禁也报以一笑的笑脸。
「金鱼?」
「嗯,金鱼。」
仿佛受到这个探头看红色水桶的女孩吸引,另有好几个女孩子也向屋檐下靠过来。就是那群让她失神跟丢了姐姐的可爱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鲜红浴衣。她们在眼前闪来闪去,很难弄清楚有多少人,但她认为总共有五个。这些女孩簇拥着她也似的,拉拉彼此的浴衣,戳戳彼此的侧腹,嘻嘻而笑。
「简直就像众在饲料旁的金鱼。」她想。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水桶里的金鱼,她想到也许这些小女孩对这里的巷弄很熟悉。也许她们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
「问你们喔。」她一开口,其中一个女孩笑咪咪地说:「什么事?」
「你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吗?」
女孩头微微一偏,然后轻轻点头说「嗯」。
她们说要带她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她便让她们拉着手,总算从窝着的屋檐下踏进人群中。明明是夏天,带路般拉着她走在前面的女孩的手却丝毫没有汗意,冰冰凉凉的,握起来很舒服。
「你们真好,谢谢。」
她再次走在狭小的巷弄中。
随着天空的蓝愈来愈深沉,摊贩的灯光也显得愈来愈灿烂。她穿过充塞小巷间的祭典灯光,总是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翩翩起舞般走在她身边。巷弄申明明愈来愈挤,女孩走起路来却像穿梭般轻盈。不知不觉,她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南观音山在薄暮中巍峨耸立、灿然生光。从轿上架起了桥,搭到面新町通的町屋。女孩们嬉笑着从桥下穿过。
她们不时在摊贩伫足,任意从摊子上取走商品。有的戴上挂在摊头的狐狸面具笑了,有的挥动着苹果糖葫芦,有的吃了满嘴的鸡蛋糕。她们都没付钱,但摊贩什么都没说。她心想,一定是因为这些小女孩住在这附近,才没有为难她们吧。
「给你,吃吃看。」
「很好吃哦。」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请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