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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哈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
次,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自己
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么,快死的人
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
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
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
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
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
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
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
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
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
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
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
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
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
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
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
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
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
“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
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
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
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我被她
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
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
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
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
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
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
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
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
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
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
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
么?”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
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得也感染
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
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
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
—。”“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
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
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面望,荷
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
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她出院
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对小羊,
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上来看了看说:
“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
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
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
吃吧!”房东说。“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
衣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在
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
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么治的?
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
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
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
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
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维
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
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心惊肉跳
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中去露
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她头纱并没有
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
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
“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
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
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
没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用什
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
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
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
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
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
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内,是警
官罕地的大女儿。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
也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个快
乐的小女孩。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威
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
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
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
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有便时告
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
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她才十
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
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
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
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
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
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时说:
“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
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
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
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
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事实了。
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币,女方
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
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荷
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
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
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蓝的单
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
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