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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
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
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
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
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我看得
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
他心底深藏着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
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
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
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
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
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
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
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
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
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
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
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来等荷
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句话。沙
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
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
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
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怎么搞
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
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
来撒哈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
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
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
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
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
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
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
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
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
少?”我问他。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长久的缺乏
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样爱她,
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
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了那个。
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
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更孤苦
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可以尽情
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
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
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一听他
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
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击倒了
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
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
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
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
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
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
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转过身
来,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
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
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的东西。我们两人看着
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
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
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
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篷的钉都
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主,心里
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子上被罕
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
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还轮不到我
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
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于是,我
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分利用我们
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