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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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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妈妈留下来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请爸爸进去加入他们。我衷心期盼我的计划会奏效。这个看起来一脸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将我抱住,紧紧拥着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变成那个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后,我一到医院,就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是主任的秘书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办公室去。这样的召见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我匆匆留了几个字给苏菲。值班护士在三〇二号病房的床上发现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买,出卖了我们。
    苏菲虽然向护士解释了一切,而且还以结果论来恳求护士对这帖见效的药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爱墨守成规,没有偶尔打破规范的智慧。规则能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安心,这实在很蠢!
    反正我当年都已经能从雪佛太太周而复始的处罚中幸存下来,六年的学习生涯一共被处罚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个周六被罚,我在这家医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时,他们还能处罚我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去办公室见费斯汀教授,这位大人物已经确认今天早上会带着两名助理来查房,而我隶属在跟随他查房的学生群里。当我们走进三〇二病房时,苏菲一脸惊恐。
    费斯汀查阅了挂在床尾的病历,伴随着翻阅声的是一连串沉重的死寂。
    “所以这就是今早突然恢复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不是吗?”他向大家说。
    精神科医生急忙吹嘘多日来实行的疗程有多大的疗效。
    “那你呢?”费斯汀转向我,“对于他突然痊愈,你没有任何解释吗?”
    “一点儿都没有,教授。”我低头回答。
    “你确定?”他坚持。
    “我还没时间研究这名患者的病历,我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急诊部……”
    “那么我们得总结为,是精神科团队优异地执行了此次任务,并且把功劳都归于他们咯?”他打断我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费斯汀把病历挂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苏菲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气疯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头发:“孩子,我很高兴你好多了,我们会渐进地让你恢复饮食,同时,如果一切OK,几天后我们就会拔除你手臂上的针头,让你出院回家。”
    查房依例是一间病房接着一间病房,查到楼层尽头时,学生就会解散,各自回到负责的岗位。
    费斯汀在我想开溜时叫住了我。
    “过来一下,年轻人!”他对我说。
    苏菲朝我们走来,介入我们之间。
    “老师,我为所有发生的事负全责,都是我的错。”她说。
    “我不想谈论你所指的错误,小姐,同时我建议你闭嘴。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吧,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苏菲没等他说第二次,就抛下我孤单地面对教授。
    “年轻人,规则,是用来让你们学会经验而不至于误杀死太多病人,而经验值则是让你们拿来打破规则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这个小奇迹,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出的蛛丝马迹。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释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释,我会很高兴,我只要求你给我重要的线索就好。不过不是今天,否则我就得处分你,而在我们这行,我属于结果论那一派。在这期间,你也该在实习医生国考时考虑小儿科。当我们很善于某件事时,浪费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说完这些话,老教授没有跟我道别就转身离开了。
    值班结束,我忧心忡忡地回家。整个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无法找出这股不安所为何来。
    地狱的一周,急诊部人满为患,我的上班时间习惯性延长为二十四小时。
    星期六早上我跟苏菲见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我们约在一个公园,在孩子让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见面。
    一到那里,她就交给我一只装满蛋、咸菜和罐头肉酱的篮子。
    “拿着,”她对我说,“这是那家人送的,他们昨天把篮子放在医院给你,但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托我转交。”
    “你保证这罐肉酱不是兔肉!”
    “当然不是,是猪肉啦。蛋也都是新鲜的。你要是今晚来我家,我就煎蛋卷给你吃。”
    “你的病人还好吗?”
    “他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应该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我往后倒向椅子,把手枕在颈后,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苏菲问我,“三个心理医生用尽浑身解数想让他开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园相处不到几分钟,就成功……”
    我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给出她会想听的合理解释。苏菲是个理性的人,但这正是她在跟我谈话的此刻,我最缺乏的东西。在我来不及深思前,话语就从我口中溜了出来,仿佛一股力量推动着我,促使我大声说出我一直不敢承认(甚至包括对自己承认)的事。
    “小男孩什么也没告诉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
    突然间,我从苏菲眼中认出抱歉的眼神,妈妈曾在阁楼中对我投射的眼神。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
    “不是学业阻止我俩建立真正的关系,”她说,双唇颤抖着,“时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够信任我。”
    “也许这正是信任度的问题,否则的话,你应该相信我说的。”我回答。
    苏菲走了。我顿了好几秒,直到听到内心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着我是白痴。于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较幸运,就这样。我问对了问题,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问他是否失去过一个朋友,我让他谈论他的父母,从中引导出那只公兔的故事。总之,差别就在谈话的方式……这只是运气问题,我完全没有从中感受到光荣。你为什么要执著在这一点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渐康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在这小子的床边陪了无数小时,从来没听到他发出一丝声音。而你,你竟然想让我相信,你在几分钟内就能成功地让他对你述说人生?”
    我从未见过苏菲这么生气。
    我将她拥入怀中,而我没有留意的是,这个动作让我的影子交叠上了她的。
    “我根本没有天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教授们不断向我重复这一点。我既不是爸爸梦想中的女儿(不,应该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又不够漂亮,身材太干瘪(或太胖,针对不同年龄层的标准而异),算是好学生但离优秀的标准很远……我从来不曾记得从爸爸口里听过一句赞美,在他眼中,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美好的。”
    苏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诉说着秘密,让我觉得和她更亲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来,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
    苏菲任由我把她带到白杨树旁,我们双双躺在草地上。在摇曳的树影下,气温微微偏凉。
    “我爸爸在一个周六早上离开家,那天我正从学校做完劳动服务回家,因为开学第一个星期就被老师处罚。爸爸在厨房等我,告诉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里,我都在责备自己,因为我没有成为一个够好的儿子、一个让爸爸愿意为我留在家里的儿子,我花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搜肠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过的错,想从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里让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诉自己,如果我是个优秀的孩子、一个能让爸爸骄傲的孩子,或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他爱上我妈妈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须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责任,因为痛楚是对抗害怕遗忘他的脸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让我记得他存在过的唯一方式,更是让我觉得,我和班上的同学一样,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爸爸。”
    “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
    “你希望我们能互相信任,不是吗?这种一遇到情况失控就恐慌、一觉得失败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不是只有言语能让人听懂他人无法说出口的话。你的小病人极度孤独,再放任他日渐衰弱下去,他会变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伤,指引我走进他的心房。”
    苏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间总是有些冲突。”她坦言。
    我没有回答,苏菲抬起头看着我,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听着头上的莺啼,仿佛唱出对我的责备,怪我没有把该坦白的话说完,于是我鼓起勇气:“我多么想跟我爸爸建立关系,即使会有冲突摩擦。然而不能因为一个要求过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谓幸福,女儿就该和他走上同样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会懂得欣赏你这份职业的可贵。好了,你答应要在你家为我煎蛋卷的承诺还算数吗?”
    苏菲的小病人没有出院。在他开始进食的五天后,并发症一一出现,我们被迫再度为他打点滴。一天夜里,他的小肠大量出血,急救团队用尽了一切方法,还是没办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后是苏菲出面,向家属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这个角色通常是由实习医生担任,但是当小男孩的父母走进三〇二病房时,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时,我正在花园休息,苏菲走来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紧紧抱住她。费斯汀教授之前在医院走廊上不吝给我的建议,此时萦绕在我心头,面对无力救治的病患和无力安慰的对象,我恨不得敲开费斯汀教授办公室的门,请求他帮助我,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们面前,她定定地看着我们,被我们的忧伤撼动。女孩妈妈走进花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呼唤她,小女孩走到妈妈跟前,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她的妈妈在长椅上放了一个纸盒,小女孩打开缎带蝴蝶结,从中拿出一个巧克力面包,妈妈则拿了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这个周末别排班,”我对苏菲说,“我要带你远离这里。”
    妈妈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我们。我尽全力安抚苏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车程中,我不断重复要她不用担忧,但要见到我妈还是让她有些惊慌。她不停地整理头发,不是拉平上身的套头毛衣,就是抚平裙子的皱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长裤以外的服装,这种女性化的装扮似乎让她不太自在,苏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较男性化,也为她带来了安全感。
    妈妈细腻地先向苏菲表达欢迎之意,才将我拥入怀中。我注意到她买了一辆小车,是一辆没花多少钱的二手车,但妈妈对它很有感情,还帮它取了个滑稽的小名。我妈就是爱随随便便为各种物品命名,我以前还曾经被她吓到过,因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壶,一边对着它说话,最后把茶壶放回窗台时,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还把壶嘴转向外,让它欣赏风景。她竟然还常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
    我们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为了纪念一位年迈阿姨而被命名为“马瑟琳”的茶壶,再度派上用场,一个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已经等在客厅桌上。妈妈问了我们上千个问题,都是关于工作时间、烦恼及开心的事,而谈论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也唤起了她当年工作的回忆。以前从未在晚上回家后跟我谈论工作的她,平实地描述着她的护士生涯,不过她总是对着苏菲诉说。
    聊天当中,妈妈不断询问我们预计留到何时,而总算不再交叉双腿、挺直背脊的苏菲这时终于开口营救我,轮到她回答妈妈上千个连珠炮似的问题中的其中几个。
    我利用这个空余时间,把行李扛到楼上去。就在我爬上楼梯的瞬间,妈妈叫住我,说她已经为苏菲准备好客房,并为我的床铺好了全套崭新的床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那张床对现在的我而言会太小。我边笑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气很好,妈妈提议我们在她准备晚餐时,出外透透气。我带着苏菲探索这座童年的城市,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给她。
    我们沿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疤痕已愈合,而我当年骄傲地题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树木纹理中:“伊丽莎白好丑。”
    苏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们星期六的活动就是去超市,这念头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当她问到童年每天的活动,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
    是啊,我长高了?这是当然的啊,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我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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