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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点离开?”他探问。
苏菲午夜当班,我则是次日早上,我们坐中午过后的火车回去。吕克打着哈欠,努力对抗疲倦,苏菲上楼收拾行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会回来吗?”吕克问我。
“当然。”我回答。
“试着挑星期一回来,如果你可以的话。面包店星期二休息,你还记得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一个真正的夜晚,我会很开心。我们这次相处的时间不多,我希望你继续跟我聊一些你在那边的事情。”
“吕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为什么不去试试机会?你以前一直梦想要读医学院。在申请到奖学金前,我可以帮你在医院找份担架员的工作糊口,你也不用担心房租的问题,我租的套房虽然不大,但我们可以一起住。”
“你要我现在重拾学业?你要向我提议也该早在五年前啊,老兄!”
“就算你比同届的晚了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过有人去看病时会问医生的年龄吗?”
“我会跟比我年纪小很多的人同班,我可不想成为班上的马格。”
“那就想想所有会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丽莎白吧。”
“那是当然,”吕克一脸陶醉地回应,“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喂,不要再让我做梦了。这样幻想几分钟,我会觉得很棒,但等到你搭上火车走了,我会更难过。”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想想看,这可是攸关你的人生啊。”
“还攸关我爸、我妈和我妹的人生,他们都需要我。一辆只有三个轮子的车子,就注定会摔进沟里翻车。你没办法体会什么是一个家庭。”
吕克低下头,把鼻子埋进咖啡碗里。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这样说。兄弟,事实是,我爸不会让我离开,他需要我,我是他老来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没办法在夜里起床时,接手面包店。”
“二十年后,吕克!你爸要二十年后才会那么老,而且还有你妹妹,不是吗?”
吕克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我还真想看到我爸教会她做面包,是她指挥我爸还差不多。他从不对我让步,我妹却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吕克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开心再看到你,下次回来不要再让我等这么久。总之,即使你某天成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级地段的豪宅里,你的家,永远都在这里。”
吕克给我一个大拥抱,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他:“你几点开始工作?”
“你问这个干吗?”
“我也在夜间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那我在急诊时,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只要看着时钟,就能想象当下你在做什么。”
吕克用一种荒谬的神情看着我。
“你问过我,我们在医院里做些什么,该换你告诉我你在烘焙房里的生活了。”
“凌晨三点开始,我们制作主面团,要把面粉、水、盐和酵母充分和匀,面团才会发得好。第一次揉匀后,要让面团发酵,使酵母在面团里产生作用。凌晨四点左右,在等待面团膨胀的静置期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天气暖和的话,我会打开正对面包店后面小巷的门,在门口搁上两张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着喝杯咖啡。通常这时我们不太交谈,我爸总借口说不可以制造噪声,要让面团休息,但主要是他要休息,现在的他很需要这片刻的小憩。喝完咖啡,我会让他在椅子上、背靠着石墙睡一会儿。我则进屋去把碎屑打扫干净,再把放面包的麻布铺好。
“爸爸进来时,我们会准备做二次发酵。我们把面团切成等份、加工塑形、用小刀片轻刮每个面包,让它们看起来有漂亮的裂痕,最后就放进烤炉。
“每个夜里,我们重复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挑战,结果从不相同。天气冷时,面团要花较多的时间才能发酵,必须再加入热水和酵母菌;天气热时要加入冰水,否则面团会干得太快。每个步骤都一定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出好的面包,不论外面天气如何。面包师傅讨厌下雨,这会让工作的时间延长。
“六点钟,早上第一炉面包出炉,我们等面包稍稍冷却,就送到面包店。大致流程就是这样。不过啊,兄弟,你要是以为光靠我跟你说的这些,就能当上一名面包师傅,那你就大错特错啦。记住,这就像我没办法凭着你描述的医院生活,就能当上一名医生一样。好了,我真的得去睡了,帮我吻别你妈,尤其是你的女朋友。她看着你的神情真的美呆了。你很幸运,我真心为你高兴。”
吕克离开以后,我走到花园里找妈妈,她正蹲在玫瑰花丛前,之前的雨把花儿打得东倒西歪,她正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
“我的膝盖好痛啊!”她边站起来边呻吟,“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你真该多待几天,好好恢复精力。”
我没回答,只顾看着你对我微笑的眼睛,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像小时候要向学校请假那样,帮我出具一份请假证明,就如你从前能原谅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缺席。
“你们两个很相配。”妈妈挽着我的手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没接话,她就继续自言自语。
“否则你昨晚也不可能带她去你的阁楼。你知道吗,我听得到屋子里的所有声音,我向来都听得到。你离家以后,我有时会爬上去,很想你的时候,我会推开阁楼的掀门,坐在天窗前。不知道为什么,待在那上面,我会觉得你离我更近,仿佛透过窗户看出去,我就能感受到在远方的你。我已经很久没有上去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我的膝盖很痛,而要在那些杂物堆中前进,得要手脚并用爬行。哎哟,别摆出那种表情,我保证,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你的纸盒。你妈妈有很多缺点,但可不是个冒失的人。”
“我没有责怪你。”我对她说。
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要对自己诚实,尤其是对她;如果你感受到的不是爱情,就别让人家有期待,她是个好女孩。”
“干吗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是我儿子,而我了解你就像从前一样。”
妈妈要我去找苏菲,她则继续修剪玫瑰。我上楼走到房里,苏菲支着肘倚在窗边,眼神空洞。
“如果我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会不会怪我?”
苏菲转过身。
“课堂的话,我可以帮你抄笔记,不过你星期一晚上要值班,我没记错吧?”
“没错,这就是我要请你帮的第二个忙。能不能请你跟上司说我生病了,不严重,只是咽峡炎,但我想休养以免传染给病人。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我不会怪你,你很少看到你妈妈,多陪她一晚她一定很开心。而且我自己坐车回去,就有更多时间可以帮你想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妈妈很开心我比预期中晚一点儿回去。我向她借了车,送苏菲去火车站。
苏菲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登上车厢前又给了我一个调皮的微笑。火车车窗是封闭式的,我们没办法像从前那样,透过开放的车窗大声道别。列车启动,苏菲向我做了个手势,我在月台上一直待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灯在眼前消失。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回到家,妈妈就忧心忡忡地问我。
“没事,你在担心什么?”
“你把回程时间往后延,又抛下女朋友,难道只为了多陪妈妈一晚?”
我坐到妈妈身边,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你。”我对她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好吧,我希望你晚点会愿意告诉我你在忙些什么。”
我们在客厅吃晚餐,妈妈准备了我最爱吃的菜——火腿贝壳面,就像从前一样。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看着我大快朵颐,却完全没动餐具。
我正准备收拾餐桌时,妈妈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说碗盘可以晚点再洗,她问我愿不愿意邀请她到我的阁楼去。我陪她走到顶楼,爬上梯子,推开阁楼的掀门,然后我们一起在正对天窗的位子坐下。
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出长久以来一直哽在喉咙、不吐不快的问题:“你从来没有爸爸的消息吗?”
妈妈皱了皱眉。我从她眼中再度看到护士的眼神——那种她要看穿我是否隐瞒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为了逃避历史课或数学课的小考,而推托说生病了时的眼神。
“你还常想着他吗?”她问我。
“每当急诊部出现大约是他岁数的男人,我总会担忧,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会自问,如果他没有认出我,我会怎么做。”
“他一定马上就会认出你。”
“那他为何从不来看我?”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原谅他,也许太久了。这让我当初脱口说了一些让我后悔的话,但那是因为我还爱着他。我从未停止爱着你爸爸。当爱恨交织时,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情,一些过后会自责不已的事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离开了我,我最终接受我得为此负上部分责任。但最让我绝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会过得幸福。我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为我爱他如此之深。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知道跟你说这些,会让你觉得妈妈是个过时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男人。如果我现在再遇到他,我会谢谢他送给我世上最宝贵的礼物,那就是你。”
这段话,不是妈妈的影子告诉我的秘密,而是她的心底话。
我把她拥向我,告诉她我爱她。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我事先调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起床着装完毕后,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家,走上通往学校的道路。这个时刻,整个城市如同一片荒漠。面包店的铁窗遮住了橱窗,我走过去,悄悄转进相邻的小巷。微光中,五十米外,一扇小木门静静挺立,我盯着,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四点钟,吕克和他爸爸从烘焙房走出来,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墙放了两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吕克帮他倒了杯咖啡,然后两个人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吕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闭上了眼睛。吕克看着他,叹了口气,捡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焙房去。这正是我等待的时刻,我鼓足勇气,向前走去。
吕克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几乎不认识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们都得轻手轻脚不发出声响,这个夜里醒来、下午沉睡的男人让我害怕,我想象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们从功课上分心抬起头,他就会在我们头上飘来飘去。这位面包师傅我从来不曾好好认识过,我却得将我课业上一部分的勤勉、让我得以逃过几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处罚,归功于他;没有对他的恐惧,我无法准时交出那么多的作业。今夜,我终于要与他面对面,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并且自我介绍。
我担心他会吓得跳起来,引起吕克的注意,于是敲了敲他的肩膀。
他微眯着眼睛,看起来没有太过惊吓,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对我说:“你是吕克的哥们儿,不是吗?我认得你,你苍老了一点点,不过没变多少。你的好朋友在里面,你可以去跟他打个招呼,不过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还多得很。”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来找吕克的。面包师傅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向我比了个手势,要我到较远的巷子等他。透过微敞的烘焙房木门,他大声向儿子说他得去活动活动双腿。接着,他就来和我会合。
我们走到巷子另一头,吕克爸爸没有打断地听我把话说完后,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你现在可以滚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气愤自己把受托付的任务搞砸了,这还是头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旋开锁孔。功亏一篑,灯光亮起,妈妈身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
“其实,”她对我说,“以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偷偷摸摸翻墙出门了。”
“我只是随便走走,我睡不着。”
“莫非你以为我没听到你稍早的闹钟声?”
妈妈打开煤气阀,在炉上烧开水。
“现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说,“坐下吧,我帮你煮杯咖啡,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多留一夜,尤其要谈谈你在这个时间,到外面做了什么。”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说了与吕克爸爸的会面。
当我说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经过后,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