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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房里很安静,甚至对我而言太安静了。我有时会环顾四周,我们三个人曾经在这里共度了那么多个夜晚,一起盯着厨房半掩的门,期望吕克从那里冒出来,端着一盘面或他拿手的焗烤。我曾答应他一件事,也认真地遵循了。每个星期二及星期六,我会上楼探望邻居,花一小时的时间陪陪她。几个月后,她向我保证,我已经比她的亲生孩子还要了解她的人生。探访有个好处:本来拒绝吃药的她,在面对我所代表的医学权威下屈服了。
某个星期一晚上,我因为许下的一个愿望得偿所愿而大大吃了一惊。一回家,我就在楼梯口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开房门,我就看到吕克穿着围裙,地上摆了三副餐具。
“啊,对了,我先前忘了把钥匙还你!不过我可不想待在楼梯口等你回来。我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焗烤通心粉,你可以边吃边告诉我你的近况。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张地邀请了苏菲。对了,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厨房,我得去洗个澡,她再过半小时就到了,我却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至少先跟我道声好吧。”我回答他。
“千万别打开烤箱!一切就交给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钟。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衬衫?”他边说边在我的衣橱里乱翻,“咦,蓝色这件不错。你记得面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赶过来的。我在火车上狂睡,所以糟得像只蟑螂一样。不过重回这里的感觉还真是特别。”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兴。”
“啊哈,终于说出口啦,我还想说你会不会说出来呢!还缺一条长裤,你应该有长裤可以借我吧?”
吕克脱下我的浴袍丢在床上,套上他选好的裤子。他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把一绺掉落在前额的头发整理好。
“我应该剪头发了,你觉得呢?你知道吗,我开始掉头发了,这好像是遗传造成的。我爸的头顶已经秃得像专给蚊子降落用的飞机场一样,我想我的头顶很快也会继承到秃出一条飞机跑道。你觉得我这样如何?”他转过身来问我。
“你想知道的应该是依‘她’看来如何吧。苏菲一定会觉得,你穿我的衣服性感极了。”
“你在想什么啊?只不过是因为我很少有机会脱掉围裙,难得一次盛装打扮,我很高兴,如此而已。”
苏菲按门铃,吕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闪烁的火花,比我们童年时成功恶整到马格的时候耀眼多了。
苏菲身穿一件海军蓝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当天下午在旧衣店买来的。她问我们对她这身带点复古风的打扮评价如何。
“超适合你。”吕克回答。
苏菲似乎对他的评价感到很满意,因为她完全没等我回答,就随着吕克走进厨房。
用餐时,吕克向我们承认,他有时也会怀念当初学生生活的某些时刻,但他立刻澄清说,绝对不是解剖室,也不是医院的长廊,更不是急诊部,而是那些像我们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过晚餐,我留在家里,这一次,是吕克到苏菲家里过夜。离开前,他承诺春天结束前会再来看我。然而,人生总是常常事与愿违。
妈妈在之前的一封信里宣称三月初会来看我。为了她的到来,我提前在她最钟爱的小餐馆预订了位子,还坚持跟上司协调,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车站接妈妈下火车,车厢里的乘客都走光了,妈妈却不在旅客群当中。突然,吕克出现在月台上,他一件行李都没带,僵直地站在我对面。从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经崩溃,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吕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说出他准备好要说的话。
一波人潮将我包围,是一群要朝车站大门前进的旅客。我真希望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在我的世界瞬间停摆的此刻,还能觉得地球可以继续转动,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吕克说:“兄弟,你妈妈过世了。”我顿时感到一把利刃狠狠割裂了我的五脏六腑。当呜咽将我攫获,吕克把我拥进怀里,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当时在月台上迸出一声嘶吼,一事打从童稚深处呐喊而出的号叫。吕克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倒卧在地,他低声对我说:“叫吧,尽情叫吧,我就在这里,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从前每天早上你所做的那样。我再也嗅不到你衣服上适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与你分享我的快乐与忧伤。我们再也不能互相倾诉,你再也无法整理插在客厅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为你摘来的。你再也不会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来袭时你披在肩上的克什米尔披肩。你再也不会在十二月的雪覆盖花园时点燃壁炉。你在春天还未来临前离去,毫无预警地抛下我。在月台上得知你已不在时,我感觉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单。
“我妈妈今天死了。”这句话,我重复了上百遍,却不论说了几百次都无法相信。在她离世当天缺席的遗憾,我永远都无法摆脱。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吕克向我说明了事发经过。他先前向我妈妈提议,要到家里接她,送她去坐火车,所以是他发现妈妈冷冰冰地倒卧在门前。吕克虽然呼救,但为时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辞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关百叶窗时昏倒,因心脏停止跳动而骤逝。妈妈躺在花园的土地上度过了最后一夜,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们一起坐上火车回去。吕克静静地看着我,我则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着妈妈曾经多少次坐车来看我时,欣赏过同样的风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欢的小餐馆的订位。
她在殡仪馆等着我。妈妈真是体贴得令人难以置信。葬仪社的负责人告诉我,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里等着我,肤色苍白,绽放着一丝安心的微笑,这是妈妈的方式,用来告诉我一切都会顺利度过,而她一直看顾着我,就像当初开学第一天那样。我把唇印在她的脸颊上,献给妈妈最后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远落下。我整夜都在为妈妈守灵,如同她曾经守护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青少年时期,我们总梦想着离开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却换成父母离开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只能梦想着,能否有一时片刻,重新变回寄居父母屋檐下的孩子,能抱抱他们,不害羞地告诉他们,我们爱他们,为了让自己安心而紧紧依偎在他们身边。
神甫在妈妈的墓前主持弥撒。我听着他讲道,他说人们从来不会失去双亲,即使过世后,他们还是与你们同在。那些对你们怀有感情,并且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你们,好让你们替他们活下去的人,会永远活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消失。
牧师说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他们的呼吸之地,你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童年老屋的百叶窗将会永远合上,你就会陷入连上帝也无法感受的孤寂里。
我从未停止思念妈妈,她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看到一部电影,会想到她可能会喜欢,听到一首歌曲,会想到她会哼唱。而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闻到一个女人路过时,空气里飘来的香味,也会让我想到她;我甚至偶尔还会低声跟她说话。牧师说得有理,不论信奉上帝与否,一位母亲绝不会全然死去,她会永垂不朽,在她爱过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换我养育孩子时,也能在孩子心中赢得永恒的地位。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礼,就连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现。他胸口披挂着皮绶带,这个笨蛋竟然成功选上了村长。吕克的爸爸为了参加葬礼而关了店。女校长也来了,她已经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还惨,而且一直称我为“我的小亲亲”。苏菲也来了,吕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车赶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带给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队伍解散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从未离身的照片,一张爸爸抱着我的照片。我将它放在妈妈的墓前,为了在这一天,最后一次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在一起。
葬礼过后,吕克用他的老厢型车把我载到家门口,他最后买了这台当年租的同款汽车。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谢谢你,你跟苏菲留步吧。”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尤其在这样的夜里。”
“我想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这里,而且,我还能从墙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证,即使她睡在墓园,我也要与她共度这最后一夜。”
吕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笑了笑,对我说:“你知道吗,在学校里,我们全都迷恋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件事。”
“她不是班上同学的妈妈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连笨蛋马格都喜欢她。”
这个笨蛋成功地让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下了车,看着他驱车远去,才走进屋内。
我发现妈妈并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医疗文件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我拿起来翻阅,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显示的日期,我就全都明白了。她所谓的与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过;她从冬季末心脏就有问题,在我和吕克及苏菲到海边度假的期间,她正入院接受检查。她编造了这趟旅行,因为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学医的目的,原是为了照顾妈妈所有的病痛,却竟然没察觉出她已经生病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她准备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的冰箱前,眼泪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礼全程我都没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为她希望我不要在众人面前失态。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细节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深爱的人已经不在的事实;床头桌上的闹钟仍在滴答作响,一个枕头落在凌乱的床边,一张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壶立在厨房的窗台上,壶嘴面向窗户以便观看花园,而摆放在桌上的,还有吃剩的淋了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这里,消散在这栋满是回忆的屋子里,回忆里有着关于妈妈、关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妈妈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个盒子,在满月的夜里,我爬上阁楼。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显的地方,盒盖上有一张妈妈亲笔写的字条。
我的爱:
上次你回来时,我听到你爬上阁楼的声音,我相信你还会再来,所以把我们最后的约会订在这里。我很确定你有时还会与你的影子交谈,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为这让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时候,你去上学时,我会借着帮你整理房间的名义,走进你的房间,整理床铺时,我会拿起你的枕头,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过离家五百米,我就已经想念你了。你看,一个妈妈的心就是如此单纯,永远都在想念着她的孩子;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你们就占据了我们全部的思想,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们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远远谈不上是一位最优秀的母亲,你却是一个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儿子,而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这个盒子属于你,它本来不应该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谅。
爱你并且会一直深爱着你的妈妈
我打开盒子,从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给我的信,在每一个圣诞节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我在天窗前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月亮在夜里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紧紧拥在胸前,喃喃地说:“妈妈,你怎能如此对我!”
然后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边有妈妈的身影,她对着我又哭又笑。月亮继续巡视人间,而妈妈的影子渐渐隐去。
我完全无法入眠。我的房间如此安静,隔壁房间再也不会传来声响,我曾经习惯的声音已经消失,帏幔的褶皱悲伤地纹丝不动。我看了看手表,吕克凌晨三点休息,我想去看看他。这个意念驱使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关上家门,任由步伐带领着我前进。
我转进小巷子,隐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劲。我不想打断他们,于是转过身,继续走着,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走到学校的铁栅栏门前,大门微敞着,我推开门走进去,操场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至少我这么以为。就在走近七叶树前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凡正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过来坐在我身边。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