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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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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了一小时醒来。
    我踮着脚下床、梳洗、悄悄地下楼为妈妈准备早餐,为了跟她致歉今天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然后再上楼换衣服。我穿了一件法兰绒长裤和白衬衫,这件衬衫我之前去参加我同学爷爷的葬礼时穿过,他爷爷现在可以安静地睡午觉而不被打扰了,墓园真的很安静。
    我从去年开始长高了几厘米,不多,但裤子的长度只到我的袜子。我试着打上爸爸送我的领带,我“人生的第一条领带”,就像爸爸送我领带那天所说的。我不会打领带,所以就像裹围巾一样缠了几圈,反正心意最重要,而且这让我看起来有诗人的味道,我在法文课本上看过一张波德莱尔的照片,他也不太会打领带,可是女生还是盲目地迷恋他。我的上衣有点紧,但很高雅,我真想跟爸爸到市集广场散步,说不定有机会能巧遇正好和她妈妈去采买的伊丽莎白。
    我对着爸妈浴室里的镜子看了又看,然后下楼到客厅等待。
    我们没有去市集广场,爸爸没来。他中午打电话来道歉,他是跟妈妈道歉的,因为我不想跟他讲话。妈妈看起来比我还伤心,她提议我们去餐厅吃饭,就我们两个,但我不饿。我把衣服换下,把领带放回衣柜,希望自己接下来的几个月不要长得太快,这样的话,爸爸来接我时,我的漂亮衣服还是可以穿得上。
    整个星期天都在下雨,我和妈妈在家玩游戏,但我没有心思要赢,所以不停地输。
    星期一,我没有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我讨厌吃小牛肉和豌豆,而星期一正好是这两道菜。我离开家之前偷偷做了一个巧克力酱三明治,就在学校的七叶树下吃起来。伊凡正忙着用手推车清理他旧工具间的瓦砾,他走向操场尽头的大垃圾桶,把他仅存的回忆堆在那里。看到我坐在长椅上,他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没有拒绝他的陪伴,两天来我都觉得孤单,有他陪我没什么不好。我把三明治分成两份,请他吃一份。我本来以为他会拒绝,但他胃口很好地吃了起来。
    “你看起来没有专心吃午餐哦,你怎么了?”
    “我家里也有很多照片,都藏在阁楼里,如果我把照片带来,您能不能帮我做成纪念册?”
    “你干吗不自己做?”
    “我的植物标本作业只拿了二十分,我不太会做拼贴。”
    伊凡笑了,他说我现在就做纪念册未免太早了,我回答他主要是一些我出生前爸妈的老照片,就定义来说,我也没办法“纪念”什么,所以想做成一本照片簿,来加深对爸妈的认识,尤其是对我爸爸。伊凡静静地看着我,就像每次妈妈想看穿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其实最棒的回忆就在当下,在眼前,而且这会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大人都说当小孩是最美好的事。但我敢说在某些日子,例如上个星期六,当小孩真是讨厌极了。
    当地人都说,这里的冬天糟透了,既灰暗又寒冷,整整三个月,没有一天放晴。我向来同意他们的观点,但是,当第一道阳光威胁着要陷人于为难时,我们就会狂恋这个冬季严寒的地方,问题是,春天总是毫不迟疑地来报到。
    三月的最后几天,大清早天空就已万里无云。我走在上学的路上,超级好运的是,我身前的影子看来跟我的身形很像。
    我停在面包店前,吕克和我总在那里相见。他妈妈在橱窗后跟我道早安,我也立刻响应她,并趁着吕克还没出来前,仔细研究人行道上的东西。没错,我找回我的影子了。我甚至认出出门前,妈妈执意要压平的额头发绺,她说我头上长了麦穗,就跟爸爸一样。也许正因如此,她每天早上都对它们很感兴趣。
    找回自己的影子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现在的问题是要加倍小心,不要再把它搞丢,尤其不能借给别人。吕克的话可能有些道理,别人的不幸会传染,我整个冬天都过得很悲惨。
    “你还要看你的脚多久啊?”吕克问我。
    我没听到他来了。他拉着我走,朝我肩上捶了一拳:“快点啦你,我们快迟到了。”
    春天来了,怪事发生了。一些女同学换了发型,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但是一看到操场中的伊丽莎白,一切就变得好明显。
    她把马尾放下,长发及肩,让她看起来更美,我却不明就里地悲伤起来,也许因为我猜到她永远不会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我赢得了班长选举,马格却赢走了伊丽莎白的心,而我竟然毫无察觉。我太忙于烦恼那些关于影子的蠢事,完全没看到现实生活发生了什么事,而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我,也完全没听到他们背着我结成了同盟。我没发现伊丽莎白的小诡计:她每周一有机会就往后坐一排,她先跟安娜换位子,再跟柔伊换,直到达到她的目标,完全没人发现她的阴谋。
    就在春天的第一天,在操场上,我看到她披着美丽及肩的秀发,用湛蓝的双眸看着马格在篮球场上大显神威。顿时,我全明白了。不久后,我看到他握着她的手,我紧紧握拳,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然而,看到他们如此幸福,又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股悸动涌上胸口。我想爱情也许就是这样,既悲伤又凄美。
    伊凡走来,和我一起坐在长椅上。
    “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跟同学玩?”
    “我在思索。”
    “思索什么?”
    “思索爱情有什么用。”
    “我不确定我是最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的人。”
    “没关系,我想我也不是最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男孩。”
    “你恋爱了?”
    “都结束了,我的‘真命天女’爱上了别人。”
    伊凡咬着唇强忍笑意,这动作惹恼了我。我想起身,他拉住我的手,强迫我坐下。
    “别走,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
    “你还想聊什么?”
    “聊你的她啊,不然你还想聊谁?”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输定了,我早就知道,但我还是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上她。”
    “她是谁?”
    “就是那个跟肌肉男牵着手的人,喏,就在那边,篮球场旁边。”
    伊凡看着伊丽莎白,点了点头。
    “我懂了,她很漂亮。”
    “我太矮,配不上她。”
    “这跟你的身高无关。看到她跟马格在一起,你心痛吗?”
    “你说呢?”
    “也许应该说,‘真命天女’指的是会让你幸福的人,对吧?”
    我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过这件事。当然啦,说是这样说,还有待思考。
    “所以咯,也许你的‘真命天女’不是她?”
    “也许……吧。”我叹了口气回答伊凡。
    “你有没有想过,把所有想要的东西列成一张愿望清单?”伊凡问我。
    我很久以前就开始列这张清单了,在我还相信圣诞老公公的年纪。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号,我都会寄出愿望清单,爸爸会陪我走到街角的邮筒,把我举起来,让我投信。我早该猜到这是一场骗局,我既没写地址也没贴邮票;我也早该想到有一天爸爸会离开我们。人一旦开始撒了一个谎,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停止。是的,我从六岁开始拟愿望清单,每一年都补充及修订这张清单:当消防员、兽医、航天员、海军舰长、商人、面包师傅(为了想跟吕克家一样幸福),我曾经想要这一切。想要一台电动火车、一架飞机模型;想跟爸爸周六去吃比萨、想过成功的人生、想带着妈妈远离我们居住的城市、想送妈妈一幢美丽的房子让她安享晚年,让她再也不用工作、再也不用每天晚上疲惫地回家;我还想从妈妈脸上抹去她眼底偶现的忧伤,就像被马格的一记重拳击中胃部一样,她的忧愁让我肚子绞痛。
    “我,”伊凡再度开口,“我想要你帮我做件事,一件会让我快乐起来的事。”
    我看着他,等着他告诉我,有什么事能让他快乐。
    “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张清单?”
    “什么样的清单?”
    “一张列出所有你绝对不会想做的事的清单。”
    “像是?”
    “我不知道,想想看嘛。你最讨厌大人做什么事?”
    “我讨厌他们每次都说:‘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时,你就会了解了!’”
    “那就在清单上写下你长成大人后绝对不希望说出的话:‘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时,你就会了解了!’你还想到其他的事吗?”
    “跟儿子说星期六要带他去吃比萨,却没有遵守诺言。”
    “那在清单上加上:‘不遵守对儿子的承诺。’你现在明白了吧?”
    “应该吧,我想。”
    “清单写完后,把它背下来。”
    “背清单做什么?”
    “为了熟记起来!”
    伊凡边说边给了我心照不宣的一肘。我答应尽可能写好这份清单,并且拿来给伊凡看,以便一起讨论。
    “你知道,”我起身时他加上一句,“你跟伊丽莎白的事,说不定没有全盘皆输哦。一段美丽的邂逅,有时是时间的问题,两个人得在对的时间遇到对方。”
    我抛下伊凡,走回教室。
    当天晚上在我的房里,我拿了一张从数学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白纸,等到妈妈去收拾厨房,就开始着手写新的清单。睡觉时,我一边想着跟伊凡的对话,关于伊丽莎白和我,我相信,今年不是一个对的时间点。
    开学以来,我就不断地反问自己许多问题。人的年纪越大,就对许多事情产生疑问。对伊丽莎白的事,我找到了满意的解释,但是关于影子和我的关系,我仍是一无所知。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是不是唯一一个能跟影子交谈的人?如果我只要一跟别人擦肩而过事情就会重演,我又该怎么办?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都会再三确认气象。为了骗过家人,我自告奋勇向自然科学老师提议,要做一个关于全球变暖的报告,老师马上就同意了。妈妈还决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报纸上一有生态方面的文章,她就会剪下来,每天晚上,她会念这些文章给我听,然后我们一起把文章剪贴到有螺旋图案的大笔记本里。说到这本笔记本,妈妈差点就要在超市乱买了,还好我先逼她去教堂广场的一家文具店买。气象女主播宣布,本周末会出现满月,大约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
    这条信息让我陷入沉思,套一句我朋友吕克可能会说的话(如果他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有亲属关系的话):行动或不行动。
    自从天气开始转好以后,我就非常小心。每次操场上烈日当空时,我绝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同学身边太久。
    同一时间,我感觉到周遭起了一些重大变化。上帝让学校的煤气炉爆炸,说不定是要给我启示,像是要说:“嘿,我还盯着你呢,难道你以为我给了你这点小能力,是要让你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吗!”
    这个星期四,伊凡到我喜欢坐着沉思的长椅找我时,我再度想起这一切。
    “嘿,你的纪念簿有进展吗?”
    “我最近没什么时间,我在做一个报告。”
    伊凡的影子就在我影子的旁边。
    “我做了你上次建议我的事。”
    我根本不记得我建议过伊凡做什么事。
    “我重抄了我妈写给我的信,就我记得的部分,不一定字字正确,但我重现了大致的意思。你知道吗,这真的是个好主意。虽然已经不是她的笔迹,但我重读时,还是能从信中找回同样的感动。”
    “冒昧问一下,你妈妈在信里跟你说了什么?”
    伊凡停顿了几秒钟才回答我,他喃喃地说:“她说她爱我。”
    “是哦,那重抄起来应该蛮快的。”
    因为他话说得太小声了,我靠近他,就在此时,在我毫无察觉下,我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而我所看到的影像把我吓呆了。
    伊凡妈妈的信从来不曾存在,工具间里那本被火烧毁的纪念簿中,只有他写给她的信。伊凡的妈妈在生他时过世了,早在他会认字前就死了。
    泪水涌上我的眼睛,不是因为他妈妈的早逝,而是因为他所说的谎话。
    想想看,要捏造一封未曾谋面的妈妈写的信,他的心里隐藏着多少悲伤啊。妈妈的存在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一口无法被填满的悲伤之井,而伊凡只能以杜撰出来的信,为这口井封上盖子。
    是他的影子在我耳边吐露这一切。
    我谎称还有一个作业没写完,我道了歉,保证下一节课下课时会再回来,然后跑着离开。一走到穿堂,我就觉得自己好没用,整堂雪佛太太的课上我都觉得很羞愧,但我没有勇气再回去见我的警卫朋友,就如我向他承诺的那样。
    回到家,妈妈宣称今晚电视上会上映一部关于砍伐亚马孙森林的纪录片,她已经准备了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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