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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
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般。学生像个
无底的扑满,把钱投进去、投进去、却没有什么惊奇会跳出来,使我觉得富
有。
※※※
说学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实还
没有碰触一个更基本的先决问题:我们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独立自
主的学生来?答案若是否定的,这篇文章便毫无意义,可以烧掉。我是在假
定我们的社会有意造就独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写这篇检讨。
可是,如果这个假定的大前提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在思想的训练上,
还是采取“骑着走”的方式?一方面,学生懦弱畏缩,成绩有了失误,不敢
去找老师求证或讨论。教授解错了题目,不敢指出错误,大家混混过去。对
课程安排不满,不敢提出异议。不愿意被强迫住宿,却又不敢到训导处去陈
情。私底下批评无能的老师、社团的限制、课外活动的规则,或宿舍管理方
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当事机构表达意见。偶尔有人把批评写成文章,
要在校刊上发表——“不必试,会被压下来!”学生很肯定地说,“反正没有
用,我毕了业就到美国去!”另一方面,作老师的继续努力强调“尊师重道”
的传统美德,连学生少鞠一个躬都当作对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民族的背叛。“尊
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历史上的意义我不去谈,在现代讲究分工与专业的社会
里,却很有商榷的余地。“重道”毋庸置疑;对知识的肯定与尊重是教育之
所以成为制度的基础。但是“尊师”,如果指凡“师”必“尊”——只因为
这个人在这个位子——那就是鼓励盲目地服从权威。到处都有误人子弟的
师,有不学无术的师,更有招摇撞骗的师;我们有没有权利要求学生“尊”
无“道”的“师”?学生怯懦畏缩,是他们缺乏勇气,还是我们迷信自己的
权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给他们挑战的机会?我们若真心想培养出有能力“慎
思、明辨、笃行”的下一代,为什么又惧怕他因为“慎思、明辨”而对我们
的权威造成威胁?台湾的大学在师资与设备上,比我自己的学生时代要进步
得很多很多。中国学生的聪慧、诚恳,与一心想讨好老师的认真努力,常常
深刻地感动我。而学生资质愈好,这种幼稚化的大学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难过。
办教育的人,或许本着善意与爱心,仍旧习惯地、固执地,把大学生当“自
己的儿女”看待,假定他们是被动的、怠惰的、依赖的。
这个假定或许没错,可是教育者应对的方式,不是毅然决然地“断奶”,
而是继续地呵护与控制,造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令我忧心不已的是.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不知
道”的大学生,出了学校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公民?什么样的社会中坚?
他能明辨是非吗?他敢“生气”吗?他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吗?他知道什么叫
社会良知、道德勇气吗?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真心要把台湾治好,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判断、
有勇气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权的人必须张开手臂来接受刺激与挑战。如果我
们真心要把教育治好,为这个民族培养出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下
一代,那么办教育的、教书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权威;他也要禁得起来自
学生的刺激与挑战。
※※※
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四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再谈“幼稚
园大学”龚鹏程拜读龙应台先生《幼稚园大学》(三月十四日“人间”副刊
《野火集》专栏)一文之后,感触良多。龙先生的野火烧得很炽烈,对国内
高等教育的困境,也批评得很生动。
但是我个人有些不太相同的看法。
龙先生认为国内大学生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是严重缺乏。其所
以如此,原因在于办教育的人,在生活上采取“抱着走”、在课业上采取“赶
着走”、在思想训练上采取“骑着走”的态度,不能把学生当做一个成人来
看待。这个批评,基本上是相当正确的。
然而,大学教育的问题,其实并不如此单纯。整个机构、制度、从业
人员、社会组织,乃至学生本身,都与大学教育的成功与否,有着密切的关
系。以社会之组织与规范来说,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上并不需要独立思考的能
力,即能获得成功,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反而到处碰壁,那么请问大学生还
会不会渴望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呢?以制度来说,我们已经僵化了的制度,
对于一位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和一位毫无思考能力的学生,有什么保障、
鼓励或惩罚吗?如果没有,何能要求学生具有思考能力?如果缺乏思考能力
反而能让他顺利获得高分、获得学位,我们又何忍要求学生具有独立思考能
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替学生辩护,更不是认为独立思考能力不重要。事
实上,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辩明以下几点:第一,独立思考能力,主
要是在知识问题上才有需要,一般日常生活中所需之独立思考能力甚少。因
此,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在日常生活方面反而可能显得愚钝,例如大家
所熟知的:牛顿拿手表去锅里煮之类,但这并无疑于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
家。
换言之,像龙先生所举大学女生不晓得脚扭伤了该怎么办这样的事,
乃是日常生活之处理,与独立思考能力无太大关系。今天的大学生,其实并
不是在处理日常生活上无知,而是在知识上幼稚。在日常生活的处理上,像
办活动、游玩、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他们超过幼稚园阶段甚多;但在知识
层面的思考能力上,他们似乎依然是罗素所说的“十岁笨童”。
第二,独立思考能力,既然是在面对知识问题时才显得重要,则我们
便必须了解近代大学教育在性质与功能上的矛盾及困局。——任谁都知道,
在迈向廿一世纪的今天或未来,要使台湾能适应未来的挑战,自须提高人民
的知识水准,而要使全民知识水准提高到合于时代需要的程度,在教育的质、
量、时间方面,都必须再予延长。所以,高等教育对一般人来说,已经不是
奢侈,而是必须。这种情势,不但逼使大学在功能上由高等教育变成了大众
教育(MassEducation),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也在这样一种形势之下,被“驱
迫”到大学里来。大学对他们而言,是必须,而非向往;获得高等教育所给
予的知识和技术,已成为一种责任,而不是兴趣;对于大学崇高的理想,他
们缺乏理解;甚至也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到大学。他们虽然也可能知道
知识在现代社会和未来世界里的重要性,却远比他们的前辈,显得在心理上
怠情,燃不起探询宇宙真理的热情。
因为非常明显地,来到大学既然不是由于对知识的渴慕,不是由于对
大学理念的向往与认同,而只是因为将来谋职求生之所必须。那么,只要能
够毕业就好,管它学的是什么!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
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
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
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
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
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
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
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三,如果我们在这样的逆境中,还想使大学具有一些理想性、创造
性,具有知识上独立探索的可能,独立思考能力之要求,当然不能放弃。但
是,独立思考能力会不会平空而有呢?是不是只要主持教育的人少管一点、
放松一些,学生就自然能够独立思考了呢?一只鸭子,没人管它,摆在那儿,
十年后还是一只呆鸭。独立思考能力是需要培养、需要训练的。
而这种的训练,莫说学生没有,老师没有,主持教育的人、社会一般
人士也没有。
熟悉我们的学术界的人都晓得,我们思考能力之贫瘠,已经到了令人
不忍再谈的地步了,不只学生是十岁笨童,大多数的学术从业人员也是。今
后我们如果不能从大学课程设计上加强思考之训练,不能建立学术评量的规
范,再多呼吁“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毫无用处,因为机会来了而无能力去掌
握,情形会比虽无机会但有能力去创造机会更糟。
另外,有关课程多寡的问题,龙先生认为应该少开课,不能把学生的
学分时数填满,而让他们没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这个有关课程应多或应少
的争议,其实由来已久,各有利弊,龙先生可能可以先参考一下有关的教育
论著,了解一下它的复杂性,不必太匆遽论断。这并不是说龙先生讲得不对,
而是我希望主持教育的人,大家都来想想这个制度上的严重问题。毕竟,教
育是根本,目前高等教育尤须彻底改革,但如何改呢?我们不妨审慎讨论,
这其中便须要知识及独立思考能力,情绪性的争论,越少越好。 原载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戴着面具读书吴
齐仁龙应台小姐的《幼稚园大学》一文击中不少今日教育上的弊病,也引发
了我个人四点不能已于言的感想。(但这四点感想不全与龙文相关)其一:
我个人心中常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觉得我们受教育的过程中,脑海中曾
洒下了太多的迷雾,这些迷雾有的是属于人生观的,有的是历史观的。或世
界观的? 。不一而足。许多人年纪渐大以后,常要花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
逐步解除早年蒙盖在他脑海的迷雾。本来,人所吸收的知识就不可能是完全
澄澈的,但是如果其迷雾大多是来自所受的教育,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
了。其实,在很多时候,不去知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但如今“老师即真理”
或“课本即真理”早已是牢不可移的信条,使许多人没有能力去鉴别什么是
迷雾、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应去知、什么是不必去知的。不久前,我被服务
的机构派到高阶单位听一场旅美学人的讲演,那次演讲的内容之荒诞拙劣,
演讲者态度之蛮横是很罕见的,但是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却仍卖力地笔记着,
事后还为我们归纳了两点似通非通的结论。他的勤恳精神是我所佩服的,但
我完全不能同意他拼命拿泥巴涂自己的眼睛。
其二:关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问题。这一点是龙应台小姐着力
特重之处,也是几十年来台湾教育最大的隐忧。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
小学上美术课时,老师宣布今天要画苹果,学生正要拿起画笔,老师喊“停”!
“照讲桌上的模型苹果画!”学生兴高采烈地准备动手了;又一声“停”’“我
来教你们要这样这样画才行”。每次图画课老师都要叫停数次;躬亲指导每
一个细节。后来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转至他校,上美术课时,所有同学都热热
闹闹地画起来了,只有新转来的同学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宣布这一次应该怎
样怎样画。这一个故事或许不全真实,但我少年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却可以
证明这故事不是乱说的。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利用它来提倡“传道、授业、
解惑”是完全多余的论调;事实上文明如果不是靠着薪火相传,人类就像被
抛掷在野地上的人般,一切得从头开始。故我想表达的,毋宁是“传道、授
业、解惑”该有一套适恰的方法,也有其一定的分际,过度保护,过度“提
携”,非但不能有益,反可能把学生的脑袋弄坏(而许多人的脑袋确是这样
被弄坏了的)。“庄子”“应帝王”里混沌被他的朋友们善意凿窍终至于凿死
的故事,及孟子书中“揠苗助长”的典故,既都是大家熟极而流的,咀嚼之
余,怎能不留意“凿”之过度,“揠”之过度的保护型教育对下一代的斵伤
呢?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是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所谓自发,是要
在一定的纪律内从事的,而不是要纵容甚至鼓励学生培养“作怪”的能力。
独立思考能力之所以值得再三烦言,是因为有感于我们的教育历程中,这一
笔可贵的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