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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不过如此。”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奏一曲?”
她耸耸肩膀,几年来她听到这个问题总是很开心。
“过些时候吧,不过我的演奏水平一般。”
他们知道她根本没有演奏过——她有两个姐姐,都是出色的音乐家,但她们年轻时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学出个名堂来。
从工作间出来,迪克去巡访“犬蔷薇”和“山毛榉”楼。从外表看,这两幢楼同其他楼一样,宽敞明亮。因为需要隐蔽的格栅和不便移动的家具,尼科尔就亲自设计房间的装饰和家具。她的设计富于想象力——这种创造能力,人们原先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但她的设计本身恰恰表现了这种能力——不明就里的访问者做梦也不会想到,窗户上轻盈、雅致及细巧的饰物原是一道坚硬、不易弯曲的栓栏。那些反映现代特征的圆形饰品要比爱德华时代的厚实的建筑更牢固——甚至花卉都放置在钢铁的手掌中,每件看起来随意的饰品和摆设都像摩天大厦里的大梁一样必不可少。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使每一间房间都具有了最大的实用性。有人恭维她,她就干脆称自己是一个出色的管子工。
在那些抱有偏见的人看来,这些楼里有许多怪异之处。戴弗医生在“犬蔷薇”楼常感到有趣。这是专门收治男病人——这里有个矮个的喜欢裸露的怪人,他认为要是他不穿衣服,也不受干扰地从巴黎的星球广场走到协和广场,他就能解决许多问题——而迪克倒也觉得,他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他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则是在主楼。这儿有个三十余岁的女患者,她来诊所六个月了。她是个美国画家,曾长期侨居巴黎。他对她的发病史并不十分了解,她的一个表兄偶然地发现她疯得厉害,她曾去巴黎市郊的一家主要用来收治观光客中的吸毒者和酒鬼的诊所用欢乐疗法治疗过,但效果不佳,于是,他设法将她送到了瑞士。她来的时候,尚是个美人,而如今形如行尸走向。所有的血液化验都未能获得阳性反应,无奈只好将她的病症诊断为神经性湿疹。两个月来,她一直幽居在主楼里,如同置身于铁女架①之内。在她特殊幻觉的范围里,她思路清晰,见解不凡。
①指旧时一种女子形状的刑具,内置尖钉。
她是他主治的病人。在她情绪极为亢奋的时候,他是唯一能“接近她”的人。几个星期前,在她经受了许多痛苦的不眠之夜以后,弗朗茨成功地对她施行催眠,让她有了几个小时的必要的休息,但以后他的催眠术不再有效。迪克不太相信催眠术,也极少使用,因为他知道,他并不总是能在心中唤起那种情感——他曾在尼科尔身上试过催眠术,但她不屑地嘲笑过他。
他进门时,二十号病房内的女患者看不见他——因为她的双眼肿得很厉害。她说话时声音响亮,圆润深沉,有些发颤。
“这要持续多久?没完没了吗?”
“不会太久的。利亚德斯兰医生告诉我,整块地方都消肿了。”
“要是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应得到这种报应,我倒可以泰然处之了。”
“将病想象得过于神秘是不明智的——我们承认这是一种神经现象,这同脸红有一定关系——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容易脸红?”
她面对天花板躺着。
“自从我懂事起,就发现没什么可脸红的了。”
“你有没有犯过一些小小的过失和过错呢?”
“我可没有什么要责备自己的。”
“你真是幸运。”
这女子想了一会,她的声音从脸部扎着的绷带里传出来,透出一种凄苦的韵味:
“我的命运就是我们时代敢于向男子挑战的女子的命运。”
“但让你大吃一惊的是,这种挑战恰如其他一切战斗一样。”他回答时也采用了她的正式用语。
“正像所有的战斗一样,”她又思考了一番,“你要么轻而易举地取胜,要么获得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或者你遭殃乃至毁灭——你成了断壁残垣中的一个孤魂。”
“可你既没有遭殃,也没毁灭,”他对她说,“你能肯定是参与了一场真正的战斗吗?”
“看看我!”她愤怒地喊起来。
“你吃了不少苦,但许多女子在把她们自己错当成男子之前,也曾吃过苦。”交谈变成了一场争论。于是他让步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把一次的失利当作最后的败局。”
她哼了一声,“多漂亮的言词。”这句从痛苦的伤疤中道出的话语使他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很想弄清楚你来这儿的真正的原因——”他刚开始说,但她打断了他。
“我在这儿是有某种象征性的。我想也许你会知道这一点。”
“你病了。”他呆板地说。
“那我几乎就要发现的是什么?”
“一种严重的病。”
“就这些?”
“就这些。”他讨厌自己说谎,但此时此刻,这话题纵使能说上千言万语也只能压缩成一句谎话。“除此以外,只有糊涂和混乱。我不想教训你——我们非常清楚你身体受的痛苦,但只有面对每天会有的问题,不论这些问题多么琐碎和乏味,你才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此后——也许你就能再次审视——”
他慢慢地说,以免把话一下子说完,“——意识的边缘。”艺术家必须探索的意识边缘从来与她无缘。她过于琐碎,心胸狭窄——她最终可能会在某种宁静的神秘主义那里找到归宿。探索精神适合那些具有庄稼汉的血气的,五大三粗的人,他们可以像吃面包和盐那样承受每一寸肌肤和精神上的刑罚。
——这不适合你,他几乎要说出口来。这玩艺对你来说太艰难了。
但在她那种令人敬畏的深厚的痛苦面前,他又对她满怀同情,几乎是一种怜爱之情。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他常常搂住尼科尔一样,他甚至欣赏她的缺陷,因为这缺陷是深藏于她体内的一部分。橙黄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到床上她那犹如石棺般的躯体,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好像在探究她疾病背后的那片虚空,所得到的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思绪。
“事出有因,”她喃喃自语,“背后肯定有问题。”
他停下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
离开病房,他叫了一个护士去照料她。他还有另外一个病人要去探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美国女孩,在儿童生活应充满快乐的原则下成长起来——他去看她,是因为她刚用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刀把她的一头秀发给绞了。对她的病没有什么良策,她的家庭有神经机能症病史。她以往的经历中又缺乏可以信赖的稳定因素。她父亲精神正常,为人小心谨慎。他想方设法让娇嫩的孩子免遭生活的风吹雨打,其结果只是阻碍了他们面临生活的不可避免的挫折时调节能力的发展。迪克无情可说,“海伦,你遇到麻烦务必去找护士,你必须要学会向别人请教。答应我,你会这么做的。”
要一个脑子有病的人答应管什么用呢?他顺道去看望了一个来自高加索的身体虚弱的流亡者。这位患者被牢牢地缚在一张吊床上,而吊床又浸在一缸药物性的热水中。他还看望了一位葡萄牙将军的三个女儿,她们几乎不知不觉地患上了一种麻痹性痴呆症。他走进隔壁房问,告诉一位精神崩溃的精神病医生说,他的病情已有好转,一直在好起来。这位医生极力想从他的脸上来找到证明,因为他之所以还抓住这个世界,只是靠着从他人那里发现这种保证,倘若没有了这种保证,他就要从戴弗医生的声音里去证实了。此后,迪克解雇了一名懈怠的勤杂工。这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第15章
同病人一起进餐是一件他觉得了无趣味的事。当然,一起进餐的人不包括“犬蔷薇”或“山毛榉”楼里的患者。这种聚餐初看很平常,但总弥散着一种浓重的郁悒气氛。医生们夸夸其谈,但大多数病人仿佛是劳碌了一个上午,或是感到压抑,他们很少开日,只是埋着头吃饭。
午餐后,迪克回到家里。尼科尔在客厅里,一脸怪异的神情。
“读读这个。”她说。
他打开一封信。信是一个新近出院的女子写来的,这女子出院时,有些医务人员对她的病情仍然很不放心。她在信中明白无误地指控他勾引她的女儿,她女儿是在她病情严重时来看护母亲的。信中说她相信戴弗太太或许愿意知道这一情况,了解她丈夫的“真面目”。
迪克又把信读了一遍。尽管信是用清晰简洁的英语写的,然而他还是辨认出这是一封出自躁狂症患者的信。曾经有过一次,他答应她女儿,一个轻挑的黑发小妞的请求,带她一起坐车去苏黎世,晚上又带她回到诊所。在一种随意。有些迁就的情况下他吻了她。后来,她很想趁机发展下去,但他不感兴趣,以后,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女孩怨恨他,并将她母亲带走了。
“这封信全是疯话,”他说,“我跟那个女孩根本没有这种事。我甚至都不喜欢她。”
“是的,我也尽可能这么想。”尼科尔说。
“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是吗?”
“我一直坐在这儿。”
他压低声音,换了种责备的口吻,坐在她身边。
“真是荒唐。这封信是一个精神病人写的。”
“我也曾是个精神病人。”
他站起来,断然说道:
“我们别再谈这种无聊事了,尼科尔。去把孩子们叫来,我们出门走走吧。”
迪克开车,他们坐在车里沿着湖的小岬行驶。太阳和湖水辉映在挡风玻璃上,金光灿烂。汽车穿过一片常青树林。这是迪克的雷诺车,车身矮小,除了孩子,大人们个个都像要把车身顶破似的。家庭女教师坐在后排孩子们中间,犹如竖立着的一根桅杆。他们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他们会闻到松针的清香味和火炉的煤烟味。高高的太阳迎面照射到孩子们戴着的草帽上。
尼科尔沉默不语。迪克在她冷冷的瞪视下颇不自在。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感到孤寂。她时常会拿那些本应留给她自己去琢磨的个人方面的隐秘来麻烦他,“我喜欢这个,我更喜欢那个”,但这天下午,要是她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说上一阵,让他从中了解她的想法,他会觉得高兴的。要是她陷在她的思绪里,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情况是最令人头痛的。
在楚格,家庭女教师下车离开了他们。戴弗一家前往阿吉里集市,途中超车经过了仿佛为他们开路的庞大的蒸汽压路机。迪克停好车,见尼科尔看着他并不动身,便说:“来吧,亲爱的。”她嘴唇咧开,猛地挤出一个阴郁的笑容。他的胃部一阵痉挛,但他装作没看见,又招呼道:“来吧。孩子们也好下车。”
“哦,我马上就来。”她回答说,像是从她心里编织的某个故事中抽出一句话来,他听了摸不着头脑。“别着急,我就来——”
“那么来吧。”
他走到她身边时,她扭过头去,但那嘲笑的、缥缈的笑容仍从她脸上闪过。只是在拉尼尔几次跟她说话后,她方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所谈的话题上来,那是关于“潘趣和朱迪”的木偶演出的。只有围绕这个话题,她才能慢慢静下心来。
迪克在想该怎么办。他对她的看法具有两重性——既是丈夫的,又是精神病学家的——这使他越来越无能为力。在这六年之中,她好几次使他超越了对她应有的界限,通过激发他的强烈的同情之心,或以充满智慧的言行——怪诞的和不相干的——来解除他的戒备。只是事过之后,他才一方面感到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同时意识到,她比他良好的判断更高一筹,又赢了一局。
同托普西讨论了那出木偶戏——戏中的潘趣是否就是去年他们在戛纳看过的那个潘趣——之后,全家又一路光顾起两旁的露天货摊来。女式呢帽置于丝绒背心上,摊开的瑞士各州产的各式衬衫色彩绚丽,它们摆放在黄色和橙色的货车及陈列架上,倒也有模有样。他们还听到一种挑逗性的女子舞蹈表演中的吼声和丁当声。
尼科尔冷不了地跑开了,如此突然,迪克一时都未反应过来。他看见她黄色的衣衫在前面的人群中闪动,犹如飘动着的一条神奇的黄色绸带。他拔脚追上去。她悄无声息地跑着,他不声不响地追着。她这一跑,他更觉得这个火辣辣的下午阳光刺眼,闷热难忍了。他忘了孩子。接着他转身往回朝孩子们跑去。他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臂向前走,眼睛不停地往一个又一个货摊扫过。
“太太,”他对站在一台白色摇奖机后面的一位少妇叫道,“我可以把孩子交给你照看一会吗?我有急事——我给您十个法郎。”
“好的。”
他把孩子领进摊位。“——跟这位好心的太太呆在一起。”
“好吧,迪克。”
他又冲出去,但不见了她的身影。他围着旋转木马绕圈,不停地跟着跑,后来发现他在边上跑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同一匹木马。他在酒吧间的人群中挤着往前走。接着,他想起尼科尔的一种嗜好,便一把掀开一个占卜者的帐篷的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