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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关系中,各种个性似乎紧紧地向他挤压过来,以致他自身成了个性的集大成者——似乎有了某种必然性,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拒绝。似乎在他有生之年,他注定要沾染上某些人的个性,那些他早年相识、早先爱过的人,而且还得像这些个性自身是完整的一样,他的个性也应该是完整的。这之中还涉及某种独特的因素——被爱多么容易,而爱又多么艰难。
当他和年轻的弗朗西斯科坐在阳台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飘然进入他的视野。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只见他姿势古怪,晃晃悠悠地从灌木丛中出来,犹豫不决地朝迪克和弗朗西斯科身边凑过来,一时成了生动的景物的一个引以为憾的部分,迪克几乎认不出他来——这时,迪克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摆了摆手。心里相着“天哪,我捅了马蜂窝了!”他极力想回忆起这个人的姓名。
“是戴弗医生,是吗?”
“嗯,嗯——邓弗莱先生,没错吧?”
“劳埃·邓弗莱。我曾有幸在府上可爱的花园里与您共进午餐。”
“不错。”迪克很想给邓弗莱先生的热情泼点冷水,他便用一种干巴巴的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这是在一九二四——或二五年——”
他仍然站着,劳埃·邓弗莱起初还有些别扭,但他毕竟不是挑三拣四、生性矜持的人,他很快就随随便便亲亲热热地同弗朗西斯科拉呱起来;而后者,感到有些羞怯,也想和迪克一起尽量用冷淡的态度把他打发走。
“戴弗医生——你离开之前,我有件事情要说一下,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贵府花园里的那个夜晚——您和您的太太待人多么热情。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始终认为,这是我们参加过的品位很高的聚会之一。”
迪克继续蟹行般地朝旅馆的最靠近的一扇门退去。
“我很高兴你愉快地记住这事,不过,我现在要去见——”
“我知道,”劳埃·邓弗莱好心地抢着说,“我听说他要死了。”
“谁要死了?”
“也许我不该说——但我们请的是同一个医生。”
迪克收住脚步,惊讶地看着他。“你说的是谁呀?”
“怎么,你的岳父呀——也许我——”
“我的什么?”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是第一个——”
“你是说,我的岳父在这儿,在洛桑?”
“怎么,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就是为此来这儿的。”
“哪位医生在照料他?”
迪克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了医生的名字,说了声“抱歉”,就匆匆地朝电话亭走去。
丹格医生乐于在自己家里马上与戴弗医生见面。
丹格医生是个年轻的日内瓦人,他起初有些担心会失去一个富有的病人,但是迪克让他放了心。他证实,沃伦先生的确快要死了。
“他才五十岁,但他的肝脏已经坏死,病情恶化的原因是酒精中毒。”
“还能治吗?”
“除了流质,他已不能进食——我想他能活三天,至多一个星期。”
“他的长女,沃伦小姐知道他的病况吗?”
“根据他自己的意愿,除了他的男仆,没人知道。只是今天上午,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他听了显然很激动,尽管从这次发病开始,他就抱有一种宗教般的顺其自然的态度。”
迪克考虑着,“嗯——’”他慢慢地做出了决定,“不管怎样,我来通知他的亲属。不过,我想,他们会要求给病人来次会诊。”
“悉听尊便。”
“我知道我这么说是代表病人的亲属,请你从日内瓦请一个湖滨地区——赫伯鲁格最著名的内科医生来。”
“我也在考虑此事。”
“我在这儿至少还要呆一天,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那天晚上,迪克去找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他们又做了一番交谈。
“我们在智利有大宗产业——”这位老人说,“我儿子可以去那儿管理这些产业。或者我可以安排他到巴黎的某处企业,这样的企业,我们在巴黎有十多个——”他摇了摇头,在窗户旁踱来踱去。春雨欢快地打在窗户上,天鹅仍在雨中嬉戏。“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带他一起走吗?”
这个西班牙人突然跪倒在迪克的脚下。
“难道你不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吗?我相信你——你可以带他一起走,治好他的病。”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即使我可以带他走,我也不能这么做。”
西班牙人站了起来。
“我真是急死了——我简直走投无路——”
迪克要下楼到门厅去,在电梯间碰上了丹格医生。
“我正要去你的房间,”后者说,“我们能否到外面的阳台上谈一谈呢?”
“沃伦先生死了吗?”迪克问道。
“他还是那样——会诊安排在明天上午。另外,他要见他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妻子——心情很迫切。看起来他们之间有过争吵——”
“情况我知道。”
两位医生彼此看了看,各有心事。
“你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跟他谈一谈呢?”丹格医生建议他,“他会体面地死去——那只是由于一种不断的衰竭而陷入的弥留状态。”
迪克勉强地同意了。
“好吧。”
德弗罗·沃伦正在体面地衰竭。他弥留的房间,同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所住的房间一样大小——在这家旅馆里,还住着不少破落户、流亡者,以及声称是某个已丧失独立地位的小公国王室的人。他们整日与鸦片烟或镇静剂为伍,没完没了地听着同一家电台的广播,听那些粗俗下流的歌曲。倒不是说欧洲的这个角落有意招徕他们,却也轻易收容了这些人。这儿道路纵横——你能见到前往疗养院或山里的结核病疗养地的人,也能见到那些被法国和意大利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房间里光线暗淡。一个面貌和善的修女在照料病人,他的瘦削的手指拨弄着白色床单上的一串念珠。他气色尚好,丹格离开他们后,他便同迪克交谈起来,说话时还带着那种粗粗的喉音。
“人快要死的时候,才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只有现在,戴弗医生,我才对事情有了真正的认识。”
迪克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是个罪人。你肯定认为我没有必要再见到尼科尔,然而,在你我之上的一位大人物说,要宽恕,要怜悯。”那串念珠从他无力的手中脱落下来,再从光滑的盖被上滑到地板上。迪克帮他把念珠捡起来。“要是我能见上尼科尔十分钟,我就会快快活活地离开人世。”
“这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迪克说,“尼科尔很虚弱。”他已做了决定,但装作犹豫不决。“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合伙人。”
迪克很快站起来。
“我让丹格医生把结果告诉您。”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给楚格湖的诊所挂了电话。过了很久,克特在她自己的家里给他回话。
“我有事要跟弗朗茨商量。”
“弗朗茨上山了。我自己也要去——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他吗,迪克?”
“是关于尼科尔的——她父亲在洛桑快要死了。把这个情况告诉他,跟他说这可是件大事,请他在那儿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
“告诉他,三点到五点,还有七点到八点,我都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其余时间,请打到餐厅来找我。”
在做这些安排时,他忘了叫他们别让尼科尔知道,当他想起来打电话过去时,那边没有人接了。当然,克特应该是明白的。
……克特坐车上山时没有想到要告诉尼科尔有关电话的事情。空寂的山坡上开着野花,风儿送来奇妙的气息。诊所的病人冬天被带到这儿滑雪,春天则让他们爬山。她下缆车时看见了尼科尔,她正领着孩子们嘻戏欢闹。克特走上去,伸出手臂温柔地搂着尼科尔的肩膀,说,“你带孩子真有办法——夏天你要多教教他们游泳。”
在游戏中,他们已经玩热了。尼科尔情不自禁地一缩身体,近乎粗鲁地摆脱了克特的手臂,克特的手尴尬地垂了下来。这时,她也做出了反应,言词十分激烈。
“你以为我要拥抱你吗?”她尖刻地问道,“这只是因为迪克,我跟他通过电话,我感到难过——”
“迪克出什么事了吗?”
克特猛然意识到她的过失,但她已无法掩饰只能回答尼科尔反复的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
“跟迪克无关。我跟弗朗茨讲。”
“肯定与迪克有关。”
她一脸惊恐,也吓得她身边的孩子们变了脸色。克特顿时泄了气。
“你的父亲在洛桑病了——迪克要跟弗朗茨谈这件事。”
“他病得重吗?”尼科尔问,这时恰好弗朗茨走了过来,他一副十足的医生派头。克特庆幸这下可以把余下的事交给他了——但祸已阁下了。
“我要去洛桑。”尼科尔宣布。
“等一下,”弗朗茨说,“我认为这不太合适。我要先和迪克通个电话。”
“那我会错过下山的缆车的,”尼科尔不同意,“而且我还会错过三点的从苏黎世开出的火车!如果我的父亲病危,我一定——”她不说了,生怕把话说完。“我一定得去。我必须坐这趟缆车。”她话还未说完,就朝那一排缆车车厢跑去,缆车正喷着气,鸣叫着停在光秃秃的山顶。她回过头来喊道:“要是你打电话给迪克,告诉他我就去,弗朗茨!”
……迪克坐在旅馆他的房间里读《纽约先驱报》,这时,那位犹如燕子般轻盈的修女闯了进来——此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死了吗?”迪克问修女,他心里还抱着希望。
“先生,他不见了——他走掉了。”
“你说什么?”
“他不见了——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真难以置信,一个快要咽气的人竟然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接到弗朗茨打来的电话。“你不应该告诉尼科尔。”他抱怨说。
“克特告诉她的,很不明智。”
“我想这是我的过错。事情未定,千万别说给女人听。不过,我去接尼科尔。哎,弗朗茨,最怪诞的事情刚刚在这儿发生——那老人从床上挺起来,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他走了。老沃伦——他走了!”
“不过,干吗不走呢?”
“医生认为他很快就会衰竭而死——他竟起床,走掉了。回芝加哥去,我猜……我不知道,护士现在在我这儿……我不知道,弗朗茨——我还刚听说——稍后给我打电话。”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打听沃伦的去向。病人趁白班和夜班护士换班的机会,去酒吧一气喝了四杯威士忌,用一张一千美元的钞票支付旅馆的费用,并要服务员别忘了把零钱送还给他,随后便离开了旅馆,据说是去美国。等到迪克和丹格急急地赶到车站想截住他,但结果倒害得迪克连尼科尔也没接上,等他们在旅馆的门厅相见时,她看起来几乎精疲力竭了。看到她撅起的嘴唇,迪克心中好生不安。
“爸爸怎么样了?”她问。
“他好多了。他看来有很强的生命力。”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将实情告诉了她,“其实,他从床上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忙得顾不上吃饭,此刻有些日渴,便领着恍恍惚惚的尼科尔去了一家小餐馆。他们在两张皮中安乐椅上坐下来,要了一杯高杯饮料和一杯啤酒。迪克继续讲那件事:“给他看病的医生可能诊断有误——别忙,这件事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
“他走了?”
“他坐上了去巴黎的夜车。”
他们默默地坐着。尼科尔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这是本能,”迪克最后说,“他确信不久于人世了,但他试图回到生活的老路——病危者离开病榻,他并不是第一个——就像一只钟——你知道,你摇它,不知怎么的,它照旧又走了。现在,你的父亲——”
“哦,别说了。”她说。
“他——主要是感到恐惧,”他接着说,“他害怕了,因而他走了。他也许能活到九十岁——”’
“请别说下去了,”她恳求道,“请别——我再也受不了了。”
“好吧。我来这儿诊治的那个小坏蛋看来不可救药。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什么事你非得搀和呢?”她发起火来。
“哦,你不明白吗?有时我也不明白。”
她抓住了他的手。
“哦,我真不该这么说,迪克。”
有人带着唱机来到酒吧,他们就坐在那儿听“傻大姐的婚礼”。
第03章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迪克在门房取信件,他听到门外一阵异常的喧闹:有个叫冯·科恩·莫里斯的病人要离开诊所。他的父母都是澳大利亚人,正七手八脚地将儿子的行李装上汽车。利亚德斯兰医生站在边上,对老莫里斯的粗鲁举动徒劳地表示着抗议。戴弗医生走过去时,那个年轻人则以一副冷漠的无所谓态度旁观着。
“这不是有点过于匆忙吗,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看到迪克时有些吃惊——他的红润的脸庞和上衣的大格子图案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一样。他走向迪克,好像要揍他。
“我们走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