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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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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转向厄科尔,那模样表明她的关怀带有可怜的意味。
“孩子们好吗?”她问。
他们此时正好回来,尼科尔听见他们要她在有关游泳的一个问题上反对家庭教师。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须照老师说的去做。”
尼科尔也觉得必须支持得到授权的权威,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玛丽——她的样子倒有点像阿妮塔·卢斯①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实她只同既成事实打交道,其实她连一只法国鬈毛小狗都驯服不了——她打量着迪克,似乎他就是这桩最凶恶可耻的恃强凌弱行为的罪魁祸首。迪克对这种无聊的装模作样感到生气,便也假装关心地问道:

①阿妮塔·卢斯(1893—1981),美国好莱坞电影剧本作家。
“你的孩子好吗——他们的姑妈好吗?”
玛丽不予理睬。她懒懒地伸出手,拉尼尔不太情愿地让她在他头上表示怜惜地摸了一下,然后她走开了。她走后迪克说:“我又想起我给她看病时的情形了。”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迪克的刻薄使萝丝玛丽感到吃惊,她一直认为他是宽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突然回想起她所听到的有关他的一些闲话。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国务院官员交谈过——那是一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他们已达到这样一种地步,他们根本上已很难说属于哪个国家了,至少不属于任何强权国家,虽然他们也许属于一个由相似的公民组成的巴尔干式的国家——交谈中,正好提到了那个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沃伦。人们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个生活放荡的医生,“他到哪儿都不再受欢迎了。”那个女人说。
这话使萝丝玛丽深感不安,虽然她难以把戴弗夫妇同社会名流之类联系起来。在社交界,如果这确有其事的话,仍可以做各种的解释,然而,充满敌意、有鼻子有眼的公众舆论的暗示在她耳边响起。“他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了。”她想象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阶,递上名片,却被告知:“我们这儿不再欢迎你了,”随后,他挨家挨户走过一条街,但无数的大使、部长、代办等宅邱的无数的管家都对他嚷着同一句话。
尼科尔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开。她猜想,迪克一旦兴奋起来,会变得很有魅力,使萝丝玛丽对他产生兴趣。果然,片刻之后,他设法要修正他已说过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了。
“玛丽真不错——她做得非常出色。不过,很难始终喜欢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萝丝玛丽对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侧过身去,喃喃说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简直难以想象有人会因什么事不谅解你,不管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随后,觉得她的满腔热情或许侵犯了尼科尔的权利,便不偏不倚地望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一片沙地:“我想问问,你们对我最近的几部影片有什么看法,要是你们看过的话。”
尼科尔没说什么,她看过其中一部,但看是看过,只是没怎么想它。
“我稍后告诉你,”迪克说,“我们来设想一下,尼科尔对你说,拉尼尔病了。你在生活里会怎么做?人们一般会怎么做?他们会有所表现——脸色、声音、语言——用脸色表现难受,用声音表现震惊,用语言表现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戏里,不能这样。在戏里,所有优秀的喜剧女演员通过滑稽性地模仿正当的情感反应而建立起声誉——害怕、爱、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并不怎么明白。
尼科尔对这看法有些摸不着头脑,因而当迪克又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更加不耐烦了。
“一个女演员面临的危险来自这种情感反应。我们再来设想一下,有人告诉你,‘你的情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台上,你要尽量给人以娱乐——观众会自觉地做出‘反应’。首先,演员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设法让观众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关注那个遭暗杀的中国人或其他什么事,所以,她的行为要出人意外。要是观众认为某个角色冷酷,她要表现得温和些——要是他们认为她温柔,她就表现出一些冷酷来。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吗?”
“不怎么明白,”萝丝玛丽承认,“你所说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设法让观众抛开客观事实而回到你这儿。那时,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尔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来,丝毫不想掩饰她不耐烦的心情。萝丝玛丽过了一会才有点明白,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转向托普西。
“你长大了愿意做一个女演员吗?我想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演员。”
尼科尔故意瞪着眼看着她,并用她祖父说话的语气,缓慢但清晰地说:
“将这样的念头塞进别人家的孩子的脑瓜里,这绝对是没有道理的。记住,我们可能为他们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她忽地朝迪克转过身去,“我要开车回家。我让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
“你有几个月没开车了。”他不同意。
“我还没有忘掉怎样开车。”
尼科尔不看一眼萝丝玛丽便离开了遮阳伞,萝丝玛丽的脸上出现了强烈的情绪“反应”。
在更衣室里,她换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块金属板,但她走上一条松树林阴道时,情绪稍为好转——松鼠在树上跳跃,风儿掀动着树叶,公鸡的鸣叫划破长空,阳光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行走,这时,海滩的喧闹声远去了——尼科尔的心静下来了,她感到振奋和快乐,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种大病初愈后获得新生的感觉。她的自我意识犹如一朵鲜艳的玫瑰开始热烈地绽放,这时她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来,她对这些迷宫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这块沙滩,在这儿,迪克是太阳,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阳的行星的角色,对此,她愤愤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个成人了,”她想,“我实际上正在自立,没他也行。”她就像个快活的孩子,想尽可能早日做个成人。她也依稀觉得,迪克已为她做了这种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给在尼斯的汤米·巴尔邦写了一封不无挑逗意味的短信。
但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随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对迪克的内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觉得他目前的举动含有一个计划,她害怕他的计划——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切实可行,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逻辑性,这种逻辑她驾驭不了。她习惯把思考交给迪克,即使他不在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自觉地由迪克的意愿来支配,所以,她现在觉得以她的决心来对抗迪克是不适当的,然而,她必须自己思考。她终于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门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逃遁的门槛,即使什么也逃脱不了。她知道,现在和将来,她最大的过错在于欺骗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但她现在要加以吸取了。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别人来代替你思考,然后剥夺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约你的天性,对你进行驯化,最终把你变成一个废物。
他们平静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间用同孩子们玩得很快活。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①的曲子和一些美国新爵士乐曲。尼科尔伏在他肩头用沙哑、甜润的女低音轻轻哼唱。
感谢爸爸
感谢妈妈
感谢你们喜相逢——

①舒伯特(1797一1828),奥地利音乐家。
“我不喜欢这支歌。”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哦,就弹这支曲子!”她叫道,“难道我以后的日子里总要躲避‘爸爸’这个同吗?”
感谢那夜马车辘辘
感谢你俩各有三分醉意——
后来他们同孩子一起坐在摩尔式房顶上,观赏远处海岸两家游乐场施放的焰火。就这样心不在焉,相对无言地坐着,是多么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尔从戛纳采购回来,见到一张便条,说迪克一个人开车上普罗旺斯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就在她读便条时,电话铃响了——汤米·巴尔邦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已收到她的来信,正开车过来。她感觉到她对着听筒的嘴唇发热了,她欢迎他的到来。


第08章

她洗过澡,搽了点油脂,还抹了一身的爽身粉,同时,双脚踩在浴巾上搓着脚趾。她细细地打量着身体两侧的线条,心想不知过多久这娇美、纤柔的胭体就会开始松弛发胖。大概六年吧,但眼下我——实际上我的体态可以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比美。
她并非夸张。现在的尼科尔和五年前的尼科尔在体形上唯一的差异便是,她不再是个年轻的姑娘了,她对时下崇拜青春的潮流,对那些充塞着姑娘小伙的影片耿耿于怀,在这些影片中,那些孩子气的人物被千篇一律地表现为这个世界的生活和智慧的继承者,她不禁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嫉妒之情。
她第一次穿上了已买了多年的一件白天穿的拖地长裙,并虔诚地用夏娜尔十六①式饰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当汤米中午一点驾车来到时,她把自己整治得犹如一座修剪一新的花园。

①夏娜尔(1883—1971),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和香水制造商,她设计的时装常常缀有许多饰件,“夏娜尔十六”是她设计的一种时装款式。
这有多美,又受到爱慕追求,又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当她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时,曾失去了两年宝贵的时光——此刻,她觉得她像是在获得补偿。她欢迎汤米,仿佛他是当年拜倒在她脚下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她走在他前面,而不是走在他身旁。他们穿过花园,朝一把遮阳伞走去。要是一个漂亮女人乐观自信,那十九岁和二十九岁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二十九岁的女人不再对外部世界贪得无厌。十九岁少女目空一切,犹如一个军校学生,而二十九岁的女人则可比作凯旋归来的昂首挺胸的战士。
一个十九岁少女从引人注目中获得自信,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的自信则有更深邃的养料。心里蠢蠢欲动,她就明智地选择开胃酒;而感到心满意足,就品尝余味无穷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似乎并不过早地去考虑未来的岁月,生怕她的判断力会因惊恐或患得患失的心理而遭损害,但不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尼科尔不指望那种朦胧的精神罗曼司——她要的是一次“风流韵事”。她企求来一次变动。她明白,按迪克的想法,以一种肤浅的观点来看,缺乏感情基础而一味放纵情欲,从而使大家遭受到伤害是下作之事。从另一方面看,她将眼下这种状况归咎于迪克。她甚至天真地想,这样一种举动也许会收到治疗的效果。整个夏天,让她深有感触的是,她看到人们恰恰做那些诱惑他们去做的事,而不受任何处罚——更有甚者,尽管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但倾向于认为,她只是试着走走,而且随时都可以撤下来。
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汤米伸出白哲的臂膀猛地将她搂住,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
“别动,”他说,“现在,我要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头发有股香味,外套有淡淡的肥皂气味。她抿着双唇,不露笑容。他俩只是对视了一会儿。
“你看了喜欢吗?”她喃喃道。
“说法语吧。”
“好的,”她用法语又问,“你看了喜欢吗?”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他口气有些迟疑,“我想我熟悉你的脸,但看来有几分陌生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双钩子般的媚眼?”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气,用英语叫道:
“这就是你要说法语的缘故?”这时仆人端来雪利酒。她平静了一些说,“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来欺负我?”
她一屁股坐到有着银白色布垫的椅子上。
“我手边没有镜子,”她又用法语说,但语气干脆,“但要是我的眼睛跟以前不同,这是因为我又恢复了健康。恢复健康也许意味着我回到了真正的自我——我猜想,我的祖父是个骗子,我天生就是个骗子,所以我们都是骗子,这下你的好做推断的心理该满足了吧?”
他看来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迪克上哪儿去了——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她看出他刚才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意,便一笑了之了。
“迪克去旅行了,”她说,“萝丝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么他们混在一起,要么她引得他心烦意乱,他不得不逃避,心里却对她想入非非。”
“你知道,你到底有些世故了。”
“哦,不。”她急忙申辩,“不,我不是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
马里于斯送来了西瓜和一桶冰水。厄科尔还想着她的“钩子般的媚眼”,忘了打招呼。他这个家伙是一枚需要敲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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