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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在国际舆论上引起了很大争议。
大巴车烧毁后的残骸还留在约伊高速公路的桥梁上,那里炸出约十米直径的大洞,钢筋狰狞地裸露着,像是怪兽的利爪。旁边只剩下约一车宽的通道,我们的车只能沿边顺溜,小心翼翼地开过去。车子勉强通行后,我们赶紧跳下来拍摄,我还做了现场的解说,这些场景,便是这场战争的真实细节和历史见证。
离巴格达大概只有100公里时,沙尘暴有所收敛,车也能稍微开得顺畅一点了。道路两旁挖了许多壕沟,沟里灌满点燃的石油,冒出浓密的黑烟。冀惠彦告诉我,伊拉克人希望用这些浓烟,阻挠美军飞机的轰炸和侦查。对于美国高精尖端的武器而言,这样原始的抵抗,只能给人一种难言的悲壮感。我们的吉普车,碾碎这些迷惘的黑烟,冲破漫天的黄沙,疾驰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冲向战区,让这种悲壮感愈发浓重起来。
汽车开进巴格达,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商店门可罗雀。我们先去拉希德饭店,饭店的一侧已经被炸出一个大洞,院子里也有好几个弹坑,整个酒店人烟萧条。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工作人员,他匆匆忙忙地说:“对不起,我们酒店现在已经不接待客人了。”
冀惠彦是位敬业的“职业狂人”。他的敬业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出国采访时,总不怕麻烦,随身带着一个折梯,到哪儿都能架起来寻找最佳拍摄点。这是2013年我们重返伊拉克采访时,老冀站在他的宝贝梯子上,拍摄被封闭的萨达姆基地。
我在酒店附近胡乱转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认识阿布的人,赶紧请他帮忙联系。等了好一阵子,阿布终于来了。一看到我,这位老朋友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隐隐的焦虑。
阿布语速很快地说:“我家那边已经乱了,忙得要命,我听说你回来了,赶紧过来看一下,但是我没办法陪你太久,你有什么事赶紧说,我马上给你想办法。”
我连忙说:“很简单,帮我们找个住处吧!”
告别阿布之后,我们找了一辆车,直奔新闻中心。那个曾经牛气冲天的新闻中心,如今基本名存实亡,穆赫辛不见了,只剩几个工作人员在勉强维持。但还有些外国记者和阿拉伯记者留在那里工作,有很多都是原来很熟的朋友。他们脸上都写着“紧张”两个字,见了我说:“啊,你回来了!”然后马上又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此时的巴格达,对于记者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遍地都是新闻,到处都是第一手材料,然而最真实最鲜活的素材,都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得。
我们上了楼顶,接通海事卫星电话。站在曾经工作与战斗的地方,在漫天飞舞的尘沙中,我拨通了北京同事张郇的电话,虽然眼前的能见度还不到100米,我却仿佛已看到了一片宏远辽阔的新闻图景。
电话接通之后,我以很快的语速说:“张郇,你什么都别说,听我说。我回到巴格达了,你别问怎么回事,我和杨小勇、冀惠彦三个人,现在就在伊拉克新闻中心的楼顶上,设备完好,人也没问题。你赶紧叫上白岩松,一起去找李挺主任。你们就跟他说,水均益他们通过特殊办法,又回到伊拉克了,随时随地可以做报道,很安全,非常安全,快去!”
张郇是我多年的同事和朋友,在新华社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在埃及做战友,他年龄比我大,讲话很有逻辑和说服力,我非常信赖他。我让他找白岩松,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件事上,白岩松肯定理解我。我们都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兼主持人,之前又有那么长时间的合作,特别是《直通巴格达》的连线,没人比他更了解我的心情和愿望。他肯定会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语言优势,去想办法帮我说服领导。这种托付和信任,在我看来,是记者和兄弟之间的心有灵犀。
后来的事情,白岩松和张郇都跟我说过。他们听了我的话,立刻冲去找李挺主任。李挺主任当时正在审片子,让他们在办公室等一会。等李挺主任一进办公室,他们俩立刻就说,水均益他们回巴格达了!
李挺主任一下子就惊呆了,半天没说话,然后狠狠地抽了几口手里的烟,深深地吸进去,在办公室里来回转了几圈,大声说:“牛!牛!牛!精英啊!精英!”
白岩松说:“主任,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记者现在回去了,应该先开个窗口,让观众看到他们的报道吧!”
李挺主任当机立断地把烟头摁灭了,利索地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找赵台(赵化勇台长)。”
过了一会儿,李挺主任回来了,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兴奋,他说:“赵台说了,既然已经回去了,那就赶紧先直播报道,一会儿就让小白连线报道。你们跟小水他们说,注意安全,台里的意思是,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工作一段时间他们还得撤。”
等他们俩把这话转给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后面这个隐含的“撤”令了,那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我的计谋得逞了,台里给开窗口了,我可以作为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巴格达报道了!
据说,李主任布置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在电视屏幕上飞了一行字幕:“中央电视台水均益等三位记者已经返回巴格达!”成千上万的观众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字幕,锁定了CCTV。一个小时之后,白岩松开始与我电话连线,连线的时候屏幕上也飞出了字幕:“水均益已于当地时间3月26日下午抵达巴格达。”
那时,杨小勇还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卫星线路,还不能做视频连线,在电话连线中,白岩松首先就问,我们这一路是怎么到巴格达的。这个问题是我们事先沟通过的,我觉得首先要给全国观众,也给关心我们的台领导交待一下,我们怎么回来的,相当于一个安民告示。
我在电话里,给全国的观众描述了巴格达现在的景象,包括我们一路进来时看到的情况。白岩松问我们现在安全状况如何,我说绝对安全,没问题。我还咬紧了之前那个说法:我们是通过一个关键人物,找了一个特殊的关系,通过特殊渠道,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回到巴格达的。
连线结束后,罗明副台长在赵化勇台长的办公室给我打来电话,首先向我们表示慰问,说:“你们回到伊拉克,为我们中央电视台争了光,工作没问题,但一定要保证安全。台里的意见还是尽快想办法撤出,因为这是我们一个既定的方针。你们现在既然回去了,我们不追究你们什么……”
罗台又专门问了我一次,这趟“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着一种“谎话说百遍就成了真理”的韧劲,坚持用“特殊关系论”应对到底。
罗台的电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放下电话后,我百感交集,既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激。我觉得自己这趟冒险是值得的,因为我看到了央视的胸怀和风格,看到了台领导对记者理想的支持和爱护,他们在背负重大责任的情况下,仍能支持我们前方记者为了新闻去铤而走险,甚至偶尔越界的行为。我的谎话当然不高明,我想以他们的智慧和阅历,很容易就能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知道我心里的艰难,所以选择不去拆穿,陪我圆这个谎,帮我开了窗口做报道,为我们整个团队的理想搭建了一个实现的平台。
那天晚上,尽管空袭警报不时响起,尽管天空中随时可能飞来导弹,我却感到无比踏实。因为这里,新闻发生的核心地带,才是我作为一个记者,一个新闻人所应该站立的地方,那一刻在夜色中巍然挺立的巴格达,是我梦魂燃烧的应许之地。
之前从伊拉克撤出后,我几乎每天都在自责悔恨,总觉得头顶上有朵沉甸甸的乌云。而从重新进入巴格达的那一刻起,深深感到这失而复得的机会弥足珍贵,我、冀惠彦和杨小勇都处于一种无法停止的亢奋之中,脚一直在跑动,摄像机一直在运转,在巴格达的大街小巷,一刻不停地采访。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几乎两天没怎么吃饭了,光靠一瓶接一瓶的矿泉水喝饱。
冀惠彦疯了一样地在不停拍摄。我完全可以体会那种酣畅,一个摄影记者在那样的情境中,他的机器是关不掉、停不了的。层出不穷的新闻画面,是一种强大冲击,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是一种职业渴求。
为了稳住北京方面,我跟罗明副台长强调说:“我们三个真的是冒了生命危险进来,尽管现在巴格达一天被炸几十回,但我们还是有办法保证安全的。但如果现在撤出去,那就真的是送死了。这一路从伊拉克出去,全都是危险区域,会发生什么根本不能保证。”
我说得神乎其神,也有一半是实话,话说出去,无非就是为了让工作持续下去。采访、报道、拍摄,只要做着这些,我们就觉得充满激情和干劲。
空袭警报每隔一阵就会响起,我们站在新闻中心二楼平台上,朝周围的巴格达市区放眼望去,就好像看到美国大片里经常出现的灾难场景,真实得令人恍惚。浓烟滚滚,一柱柱升腾直向天空;天空是黄的,沙尘暴从来不曾退却;尘灰和浓烟混在一起,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石油燃烧的呛人味道,满目凋敝,满目疮痍。那些熟悉的街道,也像是二战旧电影里某个被荒废的法国小镇那样,空空荡荡,偶尔有个驼背老人,颤巍巍地走过……
没过多久,杨小勇就联系上了一家土耳其的电视公司,可以与北京视频连线了。大批媒体撤出后,新闻中心二楼的平台变得空旷了许多。记得以前,各家电视媒体之间,会因为你的帐篷越过了我这边1厘米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可现在,许多帐篷都不见了,有些只余下孤独的铁架子。我当时就乐了:整个平台全是我们的,我们想占哪个位置就占哪个位置,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可以大展拳脚了。
看着这个曾经寸土寸金,如今空空荡荡的平台,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回来的原因,当别人都走了而你还在这里的时候,高下立见,你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记者的魅力就在于此。
路透社的一位女摄影记者玛格丽特·摩丝也留了下来,我对她印象很深刻,她是一位敬业的战地记者,半边脸在波黑的一次战地采访中受了伤,做过整容。一起在伊拉克采访的时候,我曾经看见她一只手拎着摄像机,另一只手拿着三脚架,还背着一堆器材,跑得比男摄像还快,非常干练。多年之后,我在新闻中看到,这位令我充满敬意的女记者,因患癌症去世了。
第一次遇到空袭时,我们都在平台上张罗,我在忙着连线,杨小勇在维护线路,冀惠彦扛着摄像机,一手拿着三脚架,一手在拍摄。
当时记者中风传一个消息,说在巴格达的媒体有些报道由于太过真实血腥,引起了美英联军不满,所以联军将新闻中心定为下一个轰炸目标,要警告一下在伊拉克的记者。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所以,空袭警报突然一响起,平台上所有人都很快地往下跑,跑到楼下一个居民区停车场的空地上。
我也刚准备往下撤,突然看到冀惠彦手里拎着机器和三脚架,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跑。我大声喊:“老冀,你干吗去?”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我去拍炸点!”
我就知道他有这想法,连忙喊道:“太危险了,你别去!”
他很坚持,一边跑一边喊:“我得把这个炸点拍下来。”
在二楼平台上,有一个配电室一样的小房子,可以通过梯子上去,相当于一个制高点,冀惠彦显然是想爬上去。我马上回转头跑,跟上他,一把把他的三脚架拿上,跟他一块上到那个小房子的屋顶。
长期合作,出镜记者和摄像之间会形成一种默契,因为扛着机器的人看不见脚下周边,所以记者会帮他控制着。有时候冀惠彦为了取景,会后退两步,或者往旁边挪,我就要把他推住,以免他摔下去或者绊倒。我们就这样互相配合着,在那个屋顶上拍摄空袭。
2013年重返巴格达,我和冀惠彦站在天堂广场前来了一张感慨万分的合影。十年前,我俩曾在这广场对面的平台上亲密合作,冒着“导弹雨”,拍下了珍贵的画面。十年后,得知台里有派我重返伊拉克采访伊战十年的计划,老冀第一个找到我说:“重返伊拉克别忘了老哥哥我,我是一定要去的。”“伊拉克”三个字被一场战火,牢牢刻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我们最先看到,距离大概两三公里的总统府大楼方向,很亮的光一闪,然后是一股白烟,过了一两秒,一声巨大的闷响从周围的空气压迫而来,冲击着我们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