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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就让他到我的房间里说。他带着很强烈的感情,一字一句地说:“我非常非常伤心,非常非常遗憾,一路往家走时,一直在想,我这次见到你,给中央电视台做事,和你合作,是一个错误。”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问他:“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我觉得你没有公正地对待我。去提克里特时,你们给其他司机都是1000美元,只给了我400美元。”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下子蒙了,他接着说:“你给我算的钱也不对,你当时跟我说的按一个月算,现在连20天都不到。”
我有些急了,“这事可不对,当时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按天结算。”
阿布坚持说:“不对,你当时说的就是一个月。”
我有些恼了,拿出手机来一天天跟他算,说:“我们订好了机票,一共只待25天,怎么可能跟你算一个月的钱呢?”他看着我拿出工作记录来,也不说话了,但是依然很愤怒,不愿改口,情绪很激动地用英语和我争吵。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只能安慰他说:“阿布,我们是朋友,不要因为这件事闹得脸红脖子粗,我算的天数就是这样,你要是觉得不对,我们再回忆。差多少钱,我个人给你补上。至于差别待遇的事,我确实不知道,我去问一下,如果是真的,我一定帮你争取。”
阿布气得嘴唇直哆嗦,开始上纲上线:“我给你们中央电视台作了这么多贡献,你不用我,不让我当总经理,也不让我儿子进记者站。”
他反复地说再次与我们合作是一个失误,说中央电视台欺骗了他,甚至开始翻旧账说:“那年大爆炸,你们要做连线,你们找遍了人家都不愿意来,因为那时候在马路上走都很危险,你找到我,我二话没说,我来了。又有一次,你们又要工作,外面也在爆炸,我又二话没说地来了。一共三次,你没有哪次付了钱。”
我听了这话,火冒三丈,一拍桌子:“我差你多少钱,我自己掏钱,补上!”
他看我态度不好,更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温和地对他说:“阿布,你冷静下,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他也稍微平静了一些,说:“我不是针对你,朋友归朋友,工作是工作。”
我无奈地说:“但是你把工作上的事和我搅在一起,怎么能分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那我们以后还做不做朋友?”
他还是在赌气:“从明天开始我不来了,但你走的时候我还是来送你,你依然是我的朋友,还是要请你把我最好的问候带给你的家人。”
接下来几天正好有一些关键的事需要他做,他这样撂挑子,我觉得有点要挟的意思,气也跟着上来了,很恼火地说:“阿布,你要这么说,我觉得你在侮辱我。其实这是咱们俩之间的事,我的领队没有和你谈过价钱,你这样实在有点无理取闹,这么点事何以至如此!”
我们站在阳台上说了两个多小时,说得口干舌燥,但怎么说也说不通。他儿子在一旁晃来晃去,不敢作声。最后,我们始终没有理清楚那1000美元和400美元的事儿,他就愤怒地拂袖而去了。
阿布一走,我立刻去问潘林华,到底是怎么回事。潘林华坦承道,确实有这事。那天早上7点要出门,头天晚上快11点了,那两个什叶派的司机打电话来说不去了,怕危险。但是采访已经联系好了,她只能请求他们前去,于是他们就趁机敲竹杠,多要了一笔钱。潘林华还提醒我说:“后来你说给阿布付钱时,我也想到了,还问你要不要多给他一些,你当时说400也行,后面可以再算。”
问清楚后,我给阿布打电话解释了一下,告诉他这事不是针对他,600美元一定给他补上。阿布的情绪还是不稳,连说:“不用啦,不用!”我劝他冷静一下,不要因为这个毁了我们俩的关系。阿布好像没有和我聊下去的兴趣,我也只能作罢。
现在想来,就事论事,阿布一向看不起什叶派的人,认为他们是社会渣滓,而他又一直认为,他是中央电视台在巴格达的大功臣,无意中,他发现自己被混同于他所不屑的什叶派司机,甚至待遇上还不如他们,无法接受,觉得那是一种羞辱,这应该是他最大的心结。
可惜,当时我也很生气,无论如何想不通阿布为何为了600美元胡搅蛮缠。从1998年到2003年,再到如今,我们5进5出伊拉克,我让阿布帮我们工作,都是按伊拉克黑市最高价给他付酬,并不曾亏待过他,他也从来不曾推辞和争辩。我认为他是我在伊拉克最铁的哥们,我们的关系经过了十几年磨砺和沉淀,居然因为几百美元毁了。
晚上,阿布用英文给我发了条短信:“到现在为止,我依然很伤心,很后悔给你们干活,但是我会记住和你是朋友。”我想了半天,用英文回了条短信:“Me too(我也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在这件事上一直想不通的话,我们恐怕也做不成朋友了。”
第二天,同事通知他儿子来饭店,我把那600美元放在信封里,塞给了他,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曾听到阿布的消息。
我跟冀惠彦说:“阿布又犯病了。”他呵呵笑着说:“没事,别理他,阿拉伯人的小心脏,过两天就好了。”我们都以为跟从前一样,他犯小孩子脾气,我们晾他两天,他就会主动来找我们,但是这次,他好像特别认真。
临走前一天,阿布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明天走。我说是,他说:“明天我来饭店送你。”我沉默了一下,说:“阿布,如果我们还是朋友,你得把前面这坎儿先过了。如果你还纠结在这事里,那我觉得你明天就别送了。”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闷闷地说:“好吧。”
荣欣知道这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答应过阿布,把带来的一套简易茶具送给阿布。走之前,荣欣认认真真地把茶具擦洗干净,包好,放在酒店前台。我和阿布已经闹得没法在电话里对话了,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密斯特荣把茶具送你了,我们要走了,你到前台来取。”
这是我与阿布的最后一次联系。当我坐上飞机离开巴格达时,我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可能是我和阿布这辈子的一次诀别。不论我是否再来伊拉克,或者阿布有没有机会来中国,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见面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产生了这么大的矛盾,以至于友谊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回来后,我时常想起这事,心中充满酸楚和失落,对阿布也充满了同情。说到底,阿布之所以变得这么在乎钱,还是由于现实所迫。
记得有一次,阿布和我聊天,说:“水,你知道吗,咱俩的交情有多深。我现在岁数大了,嘴里只剩下两三颗牙,身体也不好,晚上有时候失眠,必须吃安眠药才能睡着。有一次犯心脏病,差点死过去了。你们来之前,我状况很不好,经常觉得无所事事,生命没有意义,生活没有乐趣,在家只会对老婆孩子生气。但是很奇怪,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你要来之后,我老婆说,这个月我简直换了一个人,不再失眠,脸上多了笑容。跟你重逢像是一种奇妙的药,治愈了我的生活,让我从垂垂老矣的颓废中挣脱,重新焕发了希望和信心。”
我相信那些话都是真的,他很珍视与我们的关系,与我们共事的岁月,但我也许真的不了解他的生活,不明白他每天为了全家人口粮去奔波算计的辛劳。
经历了战争洗礼、风雨磨炼,阿布和他的民族受到了很深重的伤害,他们的内心变得更加脆弱,不能受到些许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承受些许莫名的伤害,特别是,这不公与伤害,若来自于他们信任的人,更是雪上加霜。这是大的社会变动和战争,带给他们的后遗症。很不幸,这种后遗症在我和阿布身上起了作用,影响到我们的友情。我希望有一天他能想开,将来还有机会坐在一起,相逢一笑,尽在不言中。
我这次去伊拉克的时候,阿布还提起:“你上次说你写过一本书,书里有我,你答应过给我,还没给呢。”我当时答应他,找人给他送过来,还说:“没准我这次从伊拉克回去,还会再写一本,我把你的名字用英文标出来,让你一眼就认出来,还把你的照片都用上。”
这本书出版时,我一定会连同《前沿故事》一起,想办法找人送给阿布,送给我最好的伊拉克朋友!
6.战争,并非可以重启的游戏
十年后重返伊拉克,我像是弥补了某种遗憾,也像是履行了某个诺言,对于这片土地的留恋与关注,也使得我在这次重返中,努力去发现和体会一些新鲜的变化。
客观地讲,今天的伊拉克,比十年前还是有所进步。2003年以前,伊拉克一直处于联合国制裁中,很多商品都无法进入,物资极度匮乏。现在大街上商铺多了,物品丰富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产品琳琅满目。
但令人遗憾的是,无论在商场还是菜市场,几乎都看不到伊拉克本地的产品。无论是工业品、农产品,还是日用百货,首先是中国制造,其次是周边的土耳其、叙利亚,以及欧洲、美国的各种商品。翻译阿里说到这个话题时特别沉重:“你看,我们的国家现在已经完全被征服了,所有原来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伊拉克地处两河流域,以前农业发展很不错。现在全部停滞了,大片的耕地被征为军事基地,农民逃离了土地。连伊拉克曾经赫赫有名的两大特产——椰枣和石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椰枣对于伊拉克老百姓来说,就像我们中国的瓜子和花生一样普遍。家里招待客人,摆一盘椰枣那是必须的。但如今伊拉克的椰枣生产量急剧下降,居然需要从科威特、阿联酋、卡塔尔等国家进口。
至于石油,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战后伊拉克的经济在恢复,石油产量也很高。但是石油出口赚来的钱,却不能用来更新设备扩大再生产。伊拉克政府首先要想着发公务员的工资,修隔离墙和防爆墙,买军火,用于反恐。
大量的钱无法用于石油开发,伊拉克自身也没有技术,没有工人,伊拉克政府干脆搞国际招标,把油田都分包给外国公司开发,把我们的中石油、英国的BP等公司连人带钱带设备请到伊拉克。即便如此,对伊拉克政府来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桶桶石油换来的钱,缓解不了伊拉克现在恶性循环的趋势。
如今伊拉克老百姓挣的钱,比十年前多了。以前一个公务员,一个月挣十到二十美元,如今月薪高达三千美元。但阿布告诉我,虽然看起来老百姓挣的是多了,但实际生活过得不如以前。以前十美元二十美元能买很多东西,而且米面油茶这些东西,都是政府配给,可以直接拿票去领;看病则只需要带一个就诊本,抓药问诊一分钱都不用花;孩子上学也是政府全包;房子或是国家分配,或是便宜买卖。但现在所有的东西全都要钱,而且物价飞涨得很离谱。
所以,今天的伊拉克,虽然物品丰富了,城市面貌有所改观,收入上升了,但是老百姓的幸福感却不如以前。或者说,战后的伊拉克人根本谈不上幸福感,只能说有没有安全感。若把我们央视著名的街头采访“你幸福吗?”搬到伊拉克,只怕记者会遭受一阵暴打:“谁让你问我们幸福吗,你应该问我们安全有保障吗?找到工作了吗?孩子上学了吗?”
这就是今天的伊拉克。除了生存状态的变化,更令我痛心的,是伊拉克人在精神层面的变化。
我们回访伊战十年,希望找到一个美军攻进巴格达后,推倒天堂广场上萨达姆铜像的见证者进行采访。美联社同行给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曾出现在记录那一历史时刻的著名新闻图片中,如今就住在天堂广场旁一条小胡同里面。
此人当年是天堂广场附近一个停车场的看门人,他在那一幕发生时,也在现场围观,进而变成了一个参与者,跟着美军一起推倒萨达姆铜像,被记者拍摄下来,成为一个认知度很高的重大事件亲历者,后来接受过一些媒体的采访。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他们欢天喜地地参与推倒象征旧政权的萨达姆铜像,却并没给他们迎来美好的新生活,十年过去,他的生活越来越穷困潦倒,连房子也被变卖了,只能寄居在菜市场旁边的一个简易窝棚里,有时候还要出去乞讨。而每到伊拉克战争纪念日,就会有一些媒体来采访,他就利用这个机会,向媒体要点钱。
我觉得这个人物很有采访价值,他如今的生活状况极具冲击力和代表性,就让阿布去联系。阿布问我能给多少钱,我说,一百美元,如果他想多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