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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华社的同行告诉我,张维秋大使在使馆门口足足等了我们两个钟头,甚至让人去饭店找我们,却毫无结果。快9点多的时候,我听说大使他们一行人还在等,有点坐不住了,我就跟冀惠彦他们俩说,你们先找地方待着,我还是去一趟。
我惴惴不安地打车到了使馆,一眼就看到张维秋大使,所有撤离人员都在门口,车辆都已整装待发。
我假装一脸慌张无奈地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大使说:“大使,不好了,我们那个伊拉克的雇员今天早上不见了,我们三个人的护照都在他手里,我找了他一早上,怎么也找不到人。没护照我们走不了,到了约旦口岸,您这边也说不清楚啊。伊拉克本来就是警察国家,现在又这个局势,没有护照肯定不行啊……”连说带比画,表情和音色都足够夸张焦虑,“要不你们就先走吧,别耽误了,我继续找那家伙,找着他拿了护照,我们就跟上来。况且那家伙还拿着我们的钱,没钱我们也没法从新闻部和饭店那边结账啊。”
张维秋大使就那么盯着我,眼里满满都是“你就骗吧”,那种识破的感觉,但是又拿我没有办法,我心里一阵阵发虚。我们就这么四目相对了半天,他终于无奈地松口说:“好吧,你们一定要马上来,我们在边境口岸等你们。”
我心里一块石头“咚”的落地,满脑门都是汗,嘴上说着“好的好的”,想着赶快把他们哄走算了。
大部队从我面前离开的时候,新华社的老同事跟我道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拳就捶在我肩膀上:“你小子行啊,你那护照现在就在身上揣着吧?”
我一脸诚恳和无辜,嘿嘿地笑着:“说什么呢,我是真的找不着了。”一边说一边还推他,“赶紧走赶紧走,我们马上追你们去了啊。”
等撤离大队的最后一辆车绝尘而去,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却不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找到冀惠彦和杨小勇,三个人躲在新闻中心的帐篷那边,找选题的找选题、编片子的编片子,都没开口说,但都觉得暗流汹涌。
2003年赴伊前夕,时任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李挺为我们送行。李主任当时握着我的手,殷切叮嘱。十年之后,我依然能感觉到那支持和关怀的热度。
平常我们的海事卫星电话在白天都是架通的,我那部巴格达当地的“二哥大”虽然多数时候不好用,但也是24小时开机,时刻等着有什么消息过来,或者国内台里的什么人找我们。但现在全部都掐断了。
突然一下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我心里就跟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在使馆的时候,大使就跟我说,电视台打了很多电话联系不上我们,也把电话打到他们那儿了,要我们务必跟着一起撤离。我知道开了机要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但是不开机,就是一种怯懦的逃避。
中午过了以后,我实在顶不住了,就把海事卫星电话接上,也把那个平常时通时不通的“二哥大”开机了。没过多久,台里的暴风骤雨就通过各种通讯设备穿越千里,劈头盖脸地朝着我们来了。
首先就是新闻中心主任李挺的电话,我从来没听过他这么严厉这么恼火的语气,一上来就直接问:“你们怎么回事!电话不通,人也不见了!”
我连忙跟他解释,还是那套“不靠谱本地雇员携护照失踪”的说辞:“我确实没护照,走不了,一上午就忙这事呢,‘二哥大’也没电,刚刚充上电。”
李挺主任直接说,不行,外交部来电话了,台里也是这么个决定,你们还是得走,不能不撤。
我心里还想着怎么搪塞一下,反复解释说,没有护照,走不了,再说还有工作没干完,总算把李挺主任搪塞过去了。又接了一串领导的电话,到后来我自己都有点相信那个故事了,越说越真诚的感觉。
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们的副台长罗明亲自打电话来问情况,我故意很无奈地说:“没找到,那个人真的不知道现在跑到哪儿了,我确实走不了啊。”
罗台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他说:“没关系,安全重要,我们跟外交部商量了,跟约旦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也交流过,你们没有护照没关系,现在就走,在边境口岸那里可以补办手续,外交部会为你们做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通过外交部门跟伊拉克当局、外交部门和军警部门沟通好了,他们承诺放行,所以你们现在就动身。”
我想,我拙劣的谎言大概是没有办法撑到最后了,但我还想挣扎一下,还在纠结一些细节,又说阿布拿了我们很多素材,又说他身上还有我们的钱。
最后,罗台在电话里,非常郑重地跟我说:“小水,你别说了,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但是你别说了,撤退不仅仅是央视一家的决定,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国家的决定。现在台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很担心你们的安全,有很多热心观众也打电话来,询问你们什么时候撤回国内。这件事已经影响了很多人,你如果坚持现在不走,我可以告诉你,台里决定,你们以后所有的报道,我们都不会播出,你们不会从伊拉克发出任何报道。”
我切实体会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含义,便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我感觉自己紧绷的精神慢慢瓦解,坚韧的躯体开始逐节崩溃。作为一个记者,我看到再多,听到再多,采访得再翔实生动,没有报道的平台,一切工作就都丧失了意义。
我想要赖下来,是想要报道这场历史性的战争,不是想留在伊拉克举一面标榜自我的旗帜。我不怕死,也不怕违抗命令,我和我的伙伴想必都是如此。但是,我很害怕,我所做的一切失去意义。
5.撤与留的真相
在新闻中心二楼那个狭小的帐篷里,我将一切向我的战友们和盘托出,冀惠彦听了以后,两眼茫然,不住地叹气;杨小勇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摆弄那些器材。那种心情,与其说是沮丧,不如用绝望来形容,更加恰当一些。
谁都不想离开这块新闻的阵地,不想在这场人类历史上将会被记载的大战前缺席,但我们现在就是要鼓起勇气,自己打自己一闷棍,然后让灵魂出窍,把自己拖走。
那天晚上,没有晚饭,其实一天也没怎么吃饭,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们仨坐在帐篷里相对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个“走”字。最后杨小勇特别无奈地说:“你是领队,你说吧,总要有个人拿主意的。”
我沉重地垂下头。我想,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了,也不是我们一组人的事儿了,这是一个不得不遵守的命令,由不得任何任性与欺瞒。而且我知道,这件事还会影响到很多我们身边的人,包括我们的上级领导。
终于,在3月18日晚上9点多钟时,我开口说:“没办法,那就走吧!”
张维秋大使和中国驻约旦大使,依然很负责地在边境口岸等着我们,而我们已经纠结了太久,时间显得尤为紧迫。我急急地找来阿布,要找车,拿护照,一通杂乱无序地忙。此前,完全没有想过要走,所以我连牙刷都没装起来过,看着所有摊开来的、杂乱的东西,我有种收不齐、归不拢的无力感。
我们大概用了两个小时,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至于那些大饼、汽油、发电机、安全屋什么的,都随着一个简单的拥抱,托付给了阿布。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的呼吸,在伊拉克那样干燥的地方,竟然意外的潮湿。我对阿布说:“东西你帮我留着,保存好,我们随时还会回来,还能用得上。”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来的时候,我只知道那一刻是离开的期限了,当我们匆匆上车走上出伊拉克的大路时,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初来到的那一天。那夜,那月正亮……
夜色迷茫,我们失落地撤出巴格达。晚风宁静,人们的表情却隐约不安。毫无疑问,这是战争的征兆。
首先让我觉得不大对劲的,是汽油。石油是伊拉克国家局势的晴雨表,这个国家不缺油,它的石油储量自称世界第一,甚至超过沙特阿拉伯,但其石油设备老化,生产炼油能力很低下,加上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和联合国十年来的制裁,石油出口受到很大限制。加之运输等各方面的原因,一旦风吹草动,油荒立竿见影。
从伊拉克出来时,我们租的车油不是满的,但要走1000多公里才能到约旦。我们租的都是排量很大的美国造雪佛兰GMC大型越野车,比较费油。我们这一路上很无语地发现:加不到油了。高速公路边的简易加油站,很多都关门了。难得遇到几个开门营业的,都排着老长的队,凑上去一问,每辆车只能加10公升油。我们那车是个“油老虎”,10公升油简直不够它咂巴嘴的。没办法,只能走一段,排长队,加10公升;再走一段,再排队,再加10公升。
很多外国人在排队之列,也有西装笔挺的伊拉克富人,堆着大包小包的汽车排成长龙,行李甚至拴到了车顶,流露出一种逃难的窘态。人们沉默不语,只想快点离开这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就这样走走停停,没几辆车的高速公路,800公里的总路程,我们走了8个多小时。在19日凌晨5点多,我们终于赶到了约伊边境口岸,看见了我们大使馆的三辆车。张维秋大使坐在车里,眼里布满血丝。
“终于把你们给等到了!”张维秋大使神情疲惫,见到我们如释重负,“我接到国内的死命令,要在这里死守,一直等到你们出来。而且,我还接到指示,如果等不到你们,天一亮我们就返回巴格达去找,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把你们带出来。”
接着,他急切地说:“赶紧把你们的海事卫星电话给我用一下。”我们把海事卫星架在车顶上,让张维秋大使给国内打了个电话,具体哪个部门不清楚,但他的声音非常急迫,说:“已经接到他们了,就在我身边,我们现在马上办手续,这就撤出伊拉克。”
虽然张维秋大使没有明说,但我也隐约猜到,他接到的指令或许不仅来自于外交部,而是来自于更高层。那天上午在约伊边境,我尝试了这么多次以来最通畅的一次出境,因为有外交官陪同,护照手续也很齐全,所以少了很多麻烦。
虽然十分惭愧与尴尬,但由于我之前都是拿护照在说事,所以在出境时,我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个护照的故事讲完了。
我跟张维秋大使说,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护照弄回来的。准备撤离的头天晚上,我们把护照交给伊拉克雇员办签证,并让他帮忙准备些东西。结果,他在深夜回巴格达郊区的路上,被伊拉克的秘密警察给拦住了,一检查,发现他身上有几本外国人的护照,还有一笔不少的现金,因此怀疑他的身份,伊拉克的军警、秘密机构就把他扣押了,关了一晚上。到了白天他拼命地搞证明、想办法找朋友来“捞”他。终于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交了罚款,还贿赂了警察,终于被放出来了。之后他直奔新闻中心工作的帐篷里找我们,我们才及时拿回了护照。
在伊拉克新闻中心的二楼平台上,我正用海事卫星电话联系北京,身后是一个个用美元搭起的天价帐篷,显示着一场没有硝烟的多国“新闻战争”正在进行。当时,在联合国的多年制裁下,伊拉克处于贫困状态之下,通讯设施也不发达。为了与北京联系方便,我们出发去伊拉克前,带了三台不受地域限制的海事卫星电话,但在入境时,被伊拉克方面以“莫须有”的理由扣押了两台,我们用仅剩的这一台海事卫星电话做新闻直播。
根据当时伊拉克的情况,发生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我已经向外交部的同胞、向台里所有领导同事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为了避免对报道组其他人造成影响,我也只能这样硬撑着,尽量把谎言合理化。
离开伊拉克,中国驻约旦使馆的同志把我们接到约旦首都安曼的大使馆院内。我们三个一夜未眠,眼皮子都在打架,但就是辗转反侧。我们心里还不能接受就这样无功而返。一想到我们只差一点点,就能在那个新闻的大战场一展身手,如今却只能隔岸相望,痛苦和不甘就在心里狠狠地拧着,仿佛要拧干最后一滴活力与希望。
中国驻约旦大使陈永龙,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可把我害苦了!”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亲切,“我要严肃地批评你,同时也要谢谢你,我当外交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想到,会在办公桌上接到国家领导人的电话,这个电话就是为你们打的,话里边的语气我就不跟你细说了。领导人下了死命令,我和张维秋大使要确保你们中央电视台最后几位记者撤出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