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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前小屋里一阵阵响,走出个人来,六十岁的光景,腰弓得如马虾,人干瘦,显得一副特大的鼻子,鼻翼两处都有着烟黑,右手拄着一个拐杖。让我坐下,便把那拐杖的小头擦擦,递过来,我才看清是一杆长烟袋。我突然记得蛋儿窝那老者的话,这莫非就是那个驼背老五吗?我后悔偏就到了他家,这吃喝怕就要为难了。我便故意提出买些饭吃,他果然呐呐了许久。说家里人不在,他手脚不灵活,又说山里人不卫生,饭做得少盐没调和的,但后来,还是进了小屋去,站在炕上,将楼板上吊的柿串儿摘下三个柿子端出。这柿子半干半软,下坠得如牛蛋,上边烟火熏得发黑,他用手抹抹灰土,说:“这柿子好生甜哩!冬天里,我们一到晚上吃几个,就算一顿饭了呢!”
我问:“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女子。”
“听说面条做得最好?”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坏名声了!这丢了先人的女子,坏名声传得这么远啊!咳咳,女大不中留,实在不能留啊!”
这驼背竟莫名其妙地骂起女儿来,使我十分尴尬。正不知怎么说,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女子,却比老汉高出一半,脸子白白的,眼睛大得要占了脸三分之一的面积,穿一身浅花小袄,腰卡得细细的,胸部那么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出脱的女子!
“爹,你又嚼我什么舌根了?!我到山上砍柴去了!”那女子说着,就拿眼睛大胆地盯我。我立即认出这女子就是和光头好的那个,刚才没有看清眉脸,但身段儿是一点不会错的。
“砍柴?不怕把你魂丢在山上?一天到黑不沾家,我让狼吃了,你也不知道哩!我在匣子里的钱怎么没有了?”
我替那女子捏了一把汗。那女子却倒动了火:“你问我吗?我怎么知道?你一辈子把钱看得那么重,钱比你女子还金贵,你问我,是我偷了不成!”
老汉不言语了,又嚷道山里老鼠多,是不是老鼠拉走了?又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气得用长烟袋在门框上叩得笃笃响。那女子开始要给我做饭,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我发现她极快地笑了一声。
饭后我要往山梁那边去,那女子一直送我到了河边。我说:“冬天的山上还有木胡梨吗?”
“不多见到。”她说,立即就又盯住了我,脸色通红。我忙装出一切不理会,转别了脸儿。
在山梁后的镇上干完了我的事,转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了。我又顺脚往驼背老五家去,但屋里没有见到那女子,老汉卧在一堆柴草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好容易问清了,才知老汉后来终于想起那笔钱就是装在匣子里,老鼠是不会叼的,便质问女儿。女儿熬不过,如实说了,老汉将女儿打了一顿,关在柴火房里,又上了锁。等到第三天,那光头又掮木头走到河边,向这里打口哨,那女子就踢断后窗跑了。老汉追到河边,将那光头臭骂了一顿,说现在就是拿出十万黄金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了。女子大哭,他又举木棍就打,那光头的两个同伴男人扑过来,一个夺棍,一个抱腰,让光头和女儿一块逃走了。
“这不要脸的女子!跟野汉子跑了!跑了!”老汉气得又在门框上磕打长杆烟袋,“叭”地便断成两截。
我走出门来,哈哈笑了一声,想这老汉也委实可怜,又想这一对情人也可爱得了得。走到河边,老汉却跑出来,伤心地给我说:“你是下川道去的吗?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那贱女子,让她回来,她能丢下我,我哪里敢没有她啊!你对她说,他们的事做爹的认了,那二百元钱我不要了,一千元行了,可那小子得招到我家,将来为我摔孝子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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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14)
石头沟里一位复退军人
一觉醒来,就听见后窗外有吱扭扭、吱扭扭的响声,炕那头的复退军人还在呼呼噜噜地睡着不醒。这复退军人三十三岁,前年从青藏高原回来,虽然已经务农三年了,但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气质:一是行走,坐卧,胸部总挺得高高的;二是能苦能累,能吃能睡;三是穿一身黄军衣,领章帽徽当然没有了,但风纪扣扣得极严。我昨天下午一赶到这里,他就对我十分友好,一定留我住下,又当夜勒死了一只后山跑过来的游狗,打了二斤烧酒。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两个人头歪头倒在炕上就一直没有苏醒。
“喂,伙计!”我叫着。
复退军人依然沉睡如泥。我侧起身来,撩起后窗帘往外一看,才见屋后田边的那台大石磙碾子被一个女人推着。这女人窄袄窄裤儿,腰俏俏的;头上抹着很重的头油,丝纹不乱;一双用粉涂得雪白的单布鞋,弓弓的小巧,起落上下没一点声响。碾磙子太大了,一丈多长的碾杆,一个人推着很费力。碾盘上铺着的一层鲜玉米颗粒,被石磙子碾过,噼噼啪啪地响,黄白浆水就溅得一碾盘都是。
我穿衣起来,一边到门前的河里去洗脸,一边看着推碾子的女人,想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么俊样,怎么一大清早独自来推碾子,那么大的石磙子,她推得动吗?
正看着想,那女人听见泼水声,掉过脸儿也来看我,没想目光正碰在一起,她一笑,脸先飞上了红,忙推着石磙子走,偏在石磙子和我一条方向线上的时候,她再不推,躲在那边细声地咳嗽。
就在这个时候,我睡的那个后窗打开了,露出复退军人的黑脸。那女人立即闪出来,往那里睨了一眼,忙又向我这边看,我忙埋下头去。等再去看那窗口,已经关上了。不久,有一头毛驴,背上有着套绳,从后门端端走出来,走过田埂小路,站在碾盘下。那女人也站住了,动手将毛驴套上了碾杆,却大声骂道:“你来干啥?你还敢来?!看我打死你!”
一根树枝扬在半空,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但落下来,轻飘飘的,只在毛驴后胯下一捅,毛驴小步溜丢推着石磙子吱扭扭飞转。
我知道这女人是和复退军人熟识的了,但为什么却不把毛驴拉出去帮忙?我赶回来,复退军人已经洗好了脸,在镜前用手挤腮帮上的粉刺儿,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子。我说:“伙计,你家毛驴跑出去了,那个女人不作声就套上,帮她推碾子哩!”
“是吗?”他好像才知道了这事。“这毛虫,怎么就跑出去了?!”但他并没有去拉回毛驴,也不从后门出去看看,只是轻轻地哼他的歌子。
“这女人是哪里的?”我问他。
“上边垴畔的。”
“是谁家小媳妇?”
“不是谁家小媳妇。”
我终于证实了,这小巧女人和复退军人是相好的了。
“你们既然很熟,她一个人能推了碾子?你该去帮帮手啊!”
他突然脸红了:“我才不管她哩!”
后来,毛驴就又独自走回来了,驴背上放着套绳,套绳中间有一个十分干净的新手帕包儿,复退军人打开了,里边是碾成的鲜包谷粥团。
“她送你的?”我说。
“她恐怕是让我招待你的。”他说,“你吃过这包谷粥粑粑吗?比白面馍馍好吃哩。”
这一天早上,我们就做了稀饭和包谷粥粑粑。那粑粑果然十分清香,愈嚼愈有味道。我们边吃边说着话,他告诉我:他们这里叫石头沟,沟底流的不是水,而是石头。我说这一点我昨日一来就看出来了,因为在这条沟里走了十五里,沟道里先还有水,走着走着水就没了,再走一半里,水又出现了,原来这沟里的河是渗河。走过七八里,河里便很少有沙,全是石头,大的如屋,小的如枕,你垒我,我垒你,全光圆白净,有水的地方,水就在石头中隐伏,浅潭中游几条小鱼,没水的地方,连一棵草也没有。他说,这里便是沟垴,上边坡堰上的村子,是这条沟惟一的村子,共五十户人家。这五十户分为三姓,主要是孙家,其次是田家,再是韩家。他家姓宁,是仅有的独户,与村子较远。平日他家和坡堰上的人家来往不多,但全村惟一的石磙子碾子却在他家屋后,少不了有人来碾谷子、稻子、包谷颗的。他末了就又说起他自己,说他当了几年兵,在青藏高原上一个劳改场看管犯人。复退后,去年双亲相继谢世,三个妹妹也早嫁了人,他就成了一家之主: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一桌饭端上来,他不说吃,谁也不会吃。“我能吃苦,什么都可以,就是闷得慌。”他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夜听到鸡叫,但还是常失眠。
“你怎么不找个媳妇呢?”我说。
“一个人倒清静。”他笑了,又问我,“你说呢?”
饭后,我便一个人到后边的坡堰村子去了。这村子确实不小,但房屋极不规律,没有两家是一排儿盖的,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村里没有一条端端的街,也没有一条平平的路,都是从这家到那家,一条仄路,斜着朝上,或斜着往下。我在村子里转了几转,人们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发现村里穿黄军衣的,黄军鞋的,戴黄军帽的人很多,便向几位正聊天的人打听,他们就一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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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15)
“我们这里有兵种哩!”
“兵种?”
“你看见最上头的那个门楼吗?”一个人用嘴努着,“那是孙家二爷,七个儿子,都当过兵,到了孙子辈,又当了三个。”
我有些吃惊:这孙家人口好旺,出了这么多军人?!“那河下的宁家,不是也出过个兵吗?”
“他算什么兵?看管了几年犯人!回来还是个农民,连媳妇都丢了。”
这些人说起来,兴趣倒来了,似乎谈论别人的不幸和愚蠢,最能开心。我便也从中知道了这复退军人家底是全村最薄的。孙家有个叔父在大队当领导,那几年招兵,孙家每年要走一个,三四年回来,就都安排了,有在县饮食公司的,木材检查站的,交通局的,汽车队的……都发了财,日子过得人模狗样的。这姓宁的老汉看得眼红,就粜了五斗包谷,给孙家那个叔父送礼,好歹让儿子当了兵。这儿子未穿军衣前,在队里烧炭场,终日人比炭黑,长到二十七,媳妇找不下,刚一换上军衣,就有三个媒人来提亲,结果选中了一门,三下五除二,见面,看家,订了百年相好。临到部队前一天,丈人、丈母和那宝贝女子来家送行,吃了喝了,临走拿了三身衣服,五十元钱。没想到了部队,三年复员,小伙没有得了国家的事干,那女的便闹着又退了婚。宁家父母一口气窝在肚里,气最软,气又最硬,积成癌症,不上一年就都眼睛不合地去了。
“现在再没有个提亲的?”我问。
“给他认门猪亲!他被八指脚迷住了,不三不四的,谁家黄花少女肯嫁了他?”
“八指脚?”
“是个人,破鞋,鬼狐狸儿变的,见了男人就走不动啦!”
“放你娘的狗屁!”一句未了,半空里火爆爆骂了一声。我和那聊闲话的人都吓呆了,仰头一看,三丈远的一家小院里,有一棵桶粗的核桃树,树丫上爬着一个女人,一边用长杆子打磕着核桃,一边朝这边骂,我认出正是清早推碾的那女人。
“我就骂了你,破鞋!”那男的跳起来,“你害死了我们田家的人,又去勾引人家姓孙的,你怎么不就去给孙家铺床暖被?你现在又给宁家骚情,看他姓宁的就敢要了你?!”
那女人气得嘴脸乌青,摘了青皮核桃朝这边打来,那男的也从地上捡了石头瓦片往树上打,两厢一时如下了冰雹。我一看大事不好,飞似的跑下村子,直奔复退军人家。他一听,便抄了一根扁担冲出了门,却在院中,将那扁担在捶布石上摔断了,使劲地打自己。我以为他是气疯了,他却哇的一声哭了个死去活来。
直到这天晚上,复退军人才一五一十告诉我实情。原来这女人是个寡妇,第一个姓田的丈夫好吃懒做,脾性又特别坏,三天两头和她打闹,她就和孙家一个当兵的暗中好起来。有一年,那当兵的回家探亲,她去孙家和那男的说了半宿话。她丈夫后来知道,将她一顿好打,又要剁一个指头让吸取教训,她跪下求饶,那时她人聪明俊俏,正在大队业余宣传队演戏,说剁了指头怎么上台啊,丈夫竟剁了她一个脚指头。那丈夫也是鬼迷了心,剁了她的,又持刀去寻着那当兵的,也逼着剁了一个脚指头。结果被抓了牢狱,一个月里,又染了重病,死在牢里。她依然痴情那孙家当兵的,但人家一复员,在县汽车队开了车,看中了本单位一个打字员,就把她甩了。从此她声名扫地,几年里再也抬不起了头。
“村里人都看不起她了,”复退军人说,“但她性子硬,从来不服,自田家丈夫一死,田家人要赶她出门,先是孙家势力大,没有赶走,后来田孙两家一气要赶她出村,她还是不走。她长得嫩面,人又能干,上炕的剪子下炕的镰,从不要人帮她。一年四季衣着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里人越是看不惯,她越故意,但我知道她心里很苦,常常夜里关了门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