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嘴脸,还是觉得恶心得不行。
乔纳斯和尼基相识于艺术馆,可没听起来那么浪漫。那天,乔纳斯正参加艺术史课程的现场教学课,实际上,那一点儿也不像一堂现场教学课,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授课老师叫劳伦斯·阿格纽,在芝加哥大学颇有名头,是个魅力非凡的狂人。阿格纽一上课就如狂风暴雨般滔滔不绝,乔纳斯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笑,可不久就选了他在芝加哥大学的所有本科课程。
在幽暗的演讲厅中,阿格纽在一张张幻灯片前开始口出狂言,手舞足蹈(据非正式记录,两张幻灯片间的间隔时间最长达到三十二分钟)。尼基是艺术史课的教学助理,乔纳斯之前就见过她,可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她可是班上好多男生茶余饭后闲谈的中心,一张脸完美无瑕,反而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无斑也无痘,眉毛粗壮,像男孩子,一头长发从不束起,每当她低头做笔记,脸就消失在长发后面。那天,艺术馆冻得要命,尼基的御寒之道是穿两件衬衫、三件毛衣,外加一条又大又厚的围巾。乔纳斯懂得,她这可不是穿着保守,而是时尚在作怪。可他忍不住还是想,杀伤力那么大的身材,还真得要包在那么多层布料下面,要不,这满屋子本科男生可有得乱了。约莫四十个学生围成半圆,驻足在一幅莫奈作品前,半圆的中心是阿格纽,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的他已被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中。
“这幅狗屎算好吗?”别人进了博物馆、艺术馆之类的地方,脚步都轻了下来,嗓门也细了起来,阿格纽可不理这套。他走到哪儿,就把演讲厅中具有爆炸力的声音带到哪儿。“他还是有点儿料的,信不信由你,莫奈让他的同时代人生气,至少生气了五分钟。听我说,让人生气,哪怕只有五分钟,也不是件容易事。或许,过去不像现在这么难,可也很难。当时,艺术厅、博物馆,统统把莫奈的作品拒之门外;可今天,随便去一家纪念品商店看看,到处是莫奈,台历上、咖啡杯上、高尔夫球棒上,莫奈无所不在。这说明什么?给你们一点儿提示:莫奈本人与此无关,它说明,在这个世界上,所谓创新是个什么玩意儿。”
乔纳斯看到尼基一个人站在人群边上,手中拿着笔记本,可没在记。她的目光可以从她站的地方穿过过道,进入另一间展厅,那儿肯定有什么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乔纳斯想都没想,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从她肩上望过去,脸几乎贴到了她的头发上。那儿有个小女孩,约莫三四岁,不知何时从围栏下钻了过去,正伸长手,去摸一幅修拉的作品。小女孩的手还没碰上画面,就差一点点了,或许,她也感觉到自己要闯大祸了,正在挣扎中,伸长手,凝结在那儿,像是画中的一个人物。乔纳斯感到,尼基屏住了呼吸,最后,小女孩的妈妈终于出现,也可能是老师,或者是保姆,一把揪住女孩的后脖领,把她拉了出来。女孩一点儿也没哭,反而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乔纳斯打小就跟异性处得来,虽说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和她们说些什么,但这会儿却灵光一现。
“你小时候肯定跟她一样。”乔纳斯说道。尼基吃了一惊,扭过头,笑容从嘴角扩散开,想忍住,可无济于事。最后,她又扭过头,目光投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阿格纽,假装一直在聆听他的高论。
“印象派是门外汉,可他们想入门,一心想入门,杜波菲都疯了,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不要那种自以为是的创新,那种野心勃勃的创新,他要的是纯粹,不掺一点儿杂质的创新。他想走回头路,想成为那种根本不知何为内、何为外的散人,所谓大方无隅,大象无形。他的追求过分吗?就他而言,确实过分,可艺术史不也是失败者的历史吗?只有赤子之心才能找到自己的目标,为之粉身碎骨而不言悔。”
尼基好像在认真听,可并没从乔纳斯身前走开,一群人走进下一展厅。阿格纽开始讲起毕加索,乔纳斯和尼基两人依旧一前一后,位置基本没变。听讲的学生比来时少了十几个,没人在意。这就是大学,想逃课,随时请便,反正吃亏的是你自己。
星期二上午,艺术馆里除了听课的学生,就只剩下一些上了岁数的参观者了,他们向阿格纽发出声音的地方狠狠瞪上几眼,可根本没用,阿格纽太矮,根本露不出头,自然也无法用眼神向他们传递任何信息。
馆内有几幅杜波菲的作品,大家也去看了。乔纳斯觉得这位画家的作品并不能让自己心悦诚服,可这门课真正有意思的地方也恰在于此:教授对那些长眠于地下的艺术家横加指责,最后你不由同情起那些艺术家来,并从新的角度去看待他们的作品,去发现其中的可爱可敬之处。“大师好像漫不经心,可笔下自有不同,”阿格纽说道,“这才叫出神入化,返璞归真。
大师眼里从来没有观众,可就算他用鞭子赶观众,观众依旧聚集在他左右。俗话说,泼出去的水,射出去的箭,杜波菲想重返高古、简朴、浑然噩然,可能吗?做梦!
可这是不是就是说,那种高古、简朴、浑然噩然就不存在了?”
一行人在挂满杜波菲作品的展厅里待了至多十分钟,接下来,乔纳斯从学生变成了助手。“跟着我。”阿格纽一边喊,一边沿原路返回,一直走到馆外的广场上。
现在,学生加上教学助理也就二十人上下了,大家瞪大了眼睛,一路跟着老师,不是向左转,向租来的大客车的方向走去,而是向右转,走向一群向游客兜售作品的街头艺人,兜售的作品有照片,也有钢笔画,镶嵌在廉价的画框内,大都是芝加哥的城市地标,其中也包括这座城市的艺术馆。其中有几幅修拉的摹本,挺有功力。
阿格纽径直走到一个地摊前,一位年轻人正在搁在膝盖上的速写本上作画,旁边用石头压着几张纸,显然是刚刚从速写本上撕下来的。纸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被湖上吹来的寒风吹得飒飒颤抖。阿格纽向前探出身,手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年轻艺人抬起头,微微颔首,好像在说,哦,你来了,然后就又埋首作画。
“女士们,先生们,”阿格纽又开腔了,“这位叫马丁·施特劳斯。马丁跟父母一起住在南边,天天到这里画画,雨雪天除外。”
施特劳斯停下手中的画笔,可并不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凝视着面前的画纸,只有一两秒钟,就把它从螺旋形活页夹上撕下来,然后拿起石头,把刚刚撕下的那张放在最上面,再压上石头。
“马丁被社会定位为异类,跟普通人不一样。他自己并不知道何谓隐私,可我还是要尊重他的隐私,不去详细描述他与你我究竟有何不同。作为一个人,他被边缘化了;可作为艺术家,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在社会之外,更不会觉得自己在社会之内,因为他根本就分不清何谓内,何谓外。他的心目中完全没有观众、批评家,或是其他什么人,他只想表达,只有冲动,没有野心。这种冲动非但不能造假,连控制都很难,他只能不停地画,既停不下手,也难以改变,更不可能去迎合他人的期待。
就算他想迎合,他的手也不听他的使唤。
如果大家为艺术的理想而心动,就要心甘情愿随它而行,不管它把你带到哪儿。这可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
这时,乔纳斯已挤到人群的前排,能看到那些速写画,它们被镶在硬纸板做的画框中(是他妈妈镶的吗?),上面盖了层塑料布,以防被雨淋湿。画的都是黑白都市街景,但不是芝加哥,给人的感觉很奇幻。画纸上涂满颜料,一寸空白都找不到,其中细节,尤其是具有艺术装饰风格的圆拱比比皆是,有点儿让人头晕目眩。
乔纳斯总觉得画面中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透视。画面中没有阴影,没有景深,也没有远小近大,这些小学美术课上就该学过的东西,统统没有。施特劳斯肯定不是不懂这些技法,乔纳斯骤然意识到,画家的画根本就没有客观对象,他画的是画本身。乔纳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天空中有雨点飘落,乔纳斯听到阿格纽在喊:“尼基,还剩多少时间?”尼基卷起一层又一层衣服,看看腕上的手表,答道:“到点儿了。”
“好了,”阿格纽喊道,“诸位,再好好看一看,五分钟后在车上集合。”差不多所有人立即朝大客车的方向走去。要是你对着镜子给自个儿剪了头发,你肯定会觉得自己怪得不行,生怕引来他人的目光,可这一切放到施特劳斯身上,就显得那样坦然,毫无可大惊小怪之处。乔纳斯看到阿格纽掏出钱包,拿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放到盛满了硬币的鞋盒里,然后掀起压纸的石头,把压在下面的画纸一股脑拿个精光,看都没看一眼,就向大客车走去。施特劳斯眼皮都没抬,照样画画。
在车上,乔纳斯想到,既然尼基是教学助理,自己就应该有她的电邮地址,肯定在什么地方。回到住处,他在课程表上找到了尼基的电邮地址,给她发了封邮件,约她出来。回邮过了二十四小时后才收到,要么说明她有些犹豫,不愿越界,要么就是她查看邮箱不够勤快。回答是——可以。
没过多久,就有人撞见他俩在一起吃饭,消息顿时传遍了全校。本科生约上了教学助理,还是尼基这样的美人儿,乔纳斯顿时出了名,和摇滚明星也有得比。在阿格纽的课上,尼基的处境有些尴尬,所有男生都用热辣辣的眼神盯着她,不过反正这门课也快结束了。
春日渐去,咖啡馆和图书馆渐渐人去楼空,小货车绕着校园缓缓而行,上面的箱子和洗衣袋软塌塌的。乔纳斯已经有点儿爱上尼基了,他也觉得自己可以爱上尼基。突然间,暑假回纽约变得让人讨厌。
干吗要回去?自己所有的熟人可能都到别处去了,要是去阿玛根塞特,倒是有可能遇上几个,可那儿又有什么?奢靡、自恋,使劲花钱,使劲嗑药,精神恍惚地等待夜幕降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最受不了的是,像妈妈这样的人总是把那里称做乡下,例如“星期五晚上没法跟你见面,我们要开车去乡下”。乡下个鬼!那儿不过是为富人划出的游乐场,可就是没有人肯承认。
大家见面,要么就是谈谈新开发的农场,要么就是聊聊为自家修下水道的小子,听说他祖上是捕鲸鱼的。至于自己的父母,乔纳斯并不介意跟他俩聚上一聚,可事实是,就算回去,恐怕也见不到他俩几面。
自打他俩成立那个基金会以来,工作之内与之外的缝隙就越来越狭窄,直到难以分辨。晚上、周末,总有各式各样的宴会和剪彩仪式,他俩也乐在其中。乔纳斯实在不愿意整个暑假又在整天看盗版电影中度过,小孩子才这么干,如今,自己掌握的生活可以结出更实在、更成熟的果实,而自己的同龄人还沉浸在青春期的生活习惯中,打游戏、下载盗版电影,整天琢磨喝醉酒的女人都会在哪儿扎堆。
实际上,乔纳斯想做的是继续学习。
他有点儿嫉妒尼基,自己还在周旋于各门学位课程之间,可瞧人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学术兴趣,可以花上一整天去思考一两个问题。明年年底,尼基就能拿到硕士学位,如今她已经在作准备,至少在心理上作准备,为博士学位放手一搏。她的博士论文想写唐纳德·贾德。晚上,两人在餐厅吃饭时(现在,两人可以上高档些的餐厅了,学校里的都歇了业,尼基也没那么紧张,不那么怕被人撞见,乔纳斯也更想抓住她的心),乔纳斯听着尼基的介绍,想象着各式各样的盒子如何在贾德手中变出各式各样的花样。这个课题稀罕了点儿,那位艺术家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荒诞,可也正因为如此,更值得钦佩。
尼基仿佛是个修女,在花花世界中别无选择,只有归隐。乔纳斯也知道,种种令她兴奋的源泉,艺术、研究、未来,最终都汇流到一处,两人一回到住处,只有来上一场床上大战,才能把它发泄出来。一旦她热了起来,会对乔纳斯说这样说那样,实在令他若癫若狂,不能自已。过去,他真不知道,两个人居然可以配合得这样严丝合缝,又何必理会别人会用什么样的古怪眼神看自己呢?爸爸说得对:未来就在当下。
尼基跟阿格纽有个研究项目,可以冲减一部分学费。当然,项目有条件,至于是什么条件,阿格纽一个人说了算。别看阿格纽开条件时嘻嘻哈哈,却绝不容许违规。由于这些情况,尼基这个暑假只能待在芝加哥了,可她宿舍的租约,像大多数学生宿舍的租约一样,六月底就到期了。
一天早上,在自己的住处,乔纳斯笨手笨脚地炒了几个鸡蛋,尼基坐在餐桌旁,一条床单裹住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