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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感觉倒也不赖,也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侵犯。最后,连记忆也不必依靠了,数周后,那一天一夜中发生的一幕幕将会寄到他们手中,外加价钱不菲的相册。
教堂整个是一个大烤炉,热浪已持续第二周了。玛莎的儿子只买到五台落地扇,吹出的风到第三排就停滞不前了。仪式开始前,已经有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新郎的一个表姐)从长椅上站起身,向酒店的方向逃去。每当危机来临,逼近极限时,也正是玛莎大显身手之际。她把所有引座员召集到一起,指导他们把所有上了岁数的宾客都安排到最靠近出口的座位上,也别管他们跟新郎、新娘家关系是远是近了。说完,她递上一个急救包,以防有人晕倒。结果,只有一个人晕倒,一个叫山姆的年轻引座员,就倒在过道尽头。他的同伴们也累坏了,直接把他抬到最后一排长椅上,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玛莎把山姆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在他的鼻孔上撒了些消暑粉。还好,自己总算有点儿先见之明,早上记得把消暑粉从家里的急救箱中拿出来,放进钱包。
剩下的人向宣道台的方向走去,往日里这不过就是抬抬腿的事儿,可这会儿却显得残酷难忍,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看到宣道台后那六位女伴,怪异的感觉就更甚了,身着红裙的她们每人都像刚刚跑完五公里。这时,管风琴飘下熟悉的婚礼进行曲,一百二十多个宾客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投向教堂中光线最炽烈的地方。大门口,刺眼的白光中,新娘和她的父亲若隐若现。
玛丽塔比其他人多了几小时来适应新娘一身礼服的样子,这会儿正想着,从象征的角度出发,婚礼仪式中有多少广为接受的元素其实并不对,应当纠正。那个男人,不是要和他白头偕老吗?可走向他时干吗要迈着那种婴儿般的步伐,一步一迟疑,三步一回头,或许一辈子走得最慢的就属今天了。难道你是被仪式推过去的吗?甩掉那双难受的鞋,脚步轻盈地跑过去,不是更好吗?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同辛西娅对话,她的这位朋友原本同自己有许多共同语言,跟自己一样觉得这一天枯燥无味,古里古怪;可现在,她已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两人曾一再保证,两人间的一切永远都不会退色,可毕竟那时她俩谁也没有结过婚的朋友。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她注视着辛西娅的父亲,那个颇有点儿魅力的浑蛋,注视着他紧紧抓住辛西娅的胳膊,真情流露,目光却一刻也没有偏离终点。他的样子与木舟上挺身而立的华盛顿倒是不无几分相似之处。
在盛大的场合中,他从来都知道如何自处,可一回到平淡的生活中,他立马兴味索然。
父女俩终于走到了头,音乐声也刚好结束。辛西娅的爸爸在女儿的面颊上吻了一下,说了两句悄悄话,悄然而退。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牧师,牧师一身盛装,像口大钟,又像座不停往下蹚水的纪念碑。
“开始之前,”牧师对着麦克风说,“我提议,在今天这种状况下,先生们可以脱去外套。”
丈夫离家出走后,有一年的时间,露西每个星期天都带辛西娅去茱莉亚公园的圣乔治教堂,希望通过道德提升来填补丈夫离家后留下的空虚。后来,一个星期天,辛西娅说自己再也不去教堂了。听到女儿说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时,露西着实吃了一惊。不单吃惊,更有些气恼,信仰殿堂可不是作秀的舞台,可沃伦最后说服了她。
如今,宾客云集,齐刷刷地坐下,在大殿里激起一片回声。除此之外,就是电扇的嗡嗡声了。此情此景,露西满足了,甚至还觉得还有点儿神秘。
按照安排,主礼前有两个简短发言。
女方代表是娜塔莉,当年,在艺术史课上,教学助理骂她是只呆鹅,她当时就哭了,正是辛西娅在那会儿握住了她的手。娜塔莉朗诵了里尔克的《致青年诗人的信》中的一段。男方代表是比尔·斯特恩斯,亚当大二时的同屋。一次橄榄球比赛上,他帮亚当接上脱臼的胳膊,接着又取消了一个约会,在急诊室照顾了亚当三小时。斯特恩斯朗诵了一段尤维纳利斯的诗。在这种场合中,诗句并没有特别含义,那些赞美诗也一样,不过都是附件,可听众依旧听得入神。信仰奇异之处就在于此,它本身就是信仰的对象,就好像牧师的法衣宣示了他的职责。
突然间,所有人都暗暗期许,眼前这位牧师能给大家带来一些重要的东西,尽管他并不认识面前的一张张面孔,今后也不大可能再遇见他们,尽管他同一段话一年中要说给三十对新人听。牧师神色凝重,用张手帕似的东西擦了擦光光的头顶,宣讲道:“你二人即将共同生活,共同迎接挑战。”牧师停了一下,聆听教众席上散播开的轻笑声,新郎和新娘的脸就在面前,脸上笼罩着一片凝重。“毫无疑问,你二人会有欢乐,但也会面临挑战,有时甚至是严峻的挑战。欢乐和挑战不会相互抵消,艰难时,我们会迷失道路,忘记自己的承诺、人生中曾有的幸福,心中只剩下自己。
要是我们拥有我主之眼睛,一定可以看清人生的目标何在。然而,谁能有我主之远见,能见我们之所不能见,让我们彼此信任,始终如一。有朝一日,如果你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能否忍受艰辛,记住,此时此刻,是我主令你二人结为一体。吾辈皆出自我主之手,我们肩上的担子绝不会超出我们的能力之极限。”
二人选了段传统誓词,然后接吻,更像是完成任务。这对新人羞涩地走到教堂门口,走下台阶,步入湿热的水汽中,随即钻进停在门外的轿车里。轿车在公园里兜了一圈,然后回到酒店,总共花了一分钟时间。宾客们径直穿过公园,能看到轿车已停在酒店门口。钟声响起,夜晚降临,虽然室外仍高达华氏九十三度,至少气氛已不再沉重了。走完这段路,前面等着大家的就是晚会、欢饮,当然房里冷气十足。
舞厅里,空荡荡的桌子闪闪发光,冷得就像溜冰场。三个招待满脸堆笑,无所事事,可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就要忙得像挥汗如雨的矿工。主桌放在舞厅顶头的礼台上,跟乐队的位置正好垂直。新郎的母亲发现,自己和丈夫的位子正好在新娘的亲生父母之间,或许特意如此安排,免得他二人在桌上就掐起来。这可是自己大儿子的大日子,可自己的作用居然就是充当人肉盾牌。想到这些,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知道这是谁的鬼主意,可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或许,最好永远都不要说出口。谁让自己身体不好,两个儿子还小的时候就要遵医嘱,离家治疗一段时间呢?到头来,儿子找了个事事都要拿主意,把老公当儿子的老婆,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现在可不是缅怀往日的时候,手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记清自己的老公喝了多少杯。就以往的经验而言,五杯是极限,再喝下去,老公就管不住嘴了,天知道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几乎没过一分钟,就听到酒杯相碰的叮当声,开始还只是零星的一两声,很快就连成一片。请我们来不就是为新郎、新娘的爱情做个见证吗?好吧,我们开始见证。招待们一阵风般地穿过舞厅门口的双层门,简直像赛场上的球员,为一百多个人送上吃的喝的。康拉德三两口就吞下了面前的鲑鱼片,都没尝出滋味。接下来,桌上的人们放声大笑,他也堆起机器人般的笑脸,直到晚宴结束,大家面前的杯子都满上了香槟,终于轮到他上场了。
“我一直以哥哥为榜样。”康拉德说道,双目下垂,看着唾沫星子溅到麦克风上。他把整篇祝酒词都背了下来,可现在,他宁愿没背,那样的话,至少还有一只手可以拿稿纸。现在呢?他一只手端着香槟,另一只手则没头没脑地滑来滑去,从裤子口袋到下巴,再从下巴到后脑勺。“我俩还是孩子时,无论他想得到什么,总能如愿以偿。当他想得到什么时,他会为之努力,直到成功。他的一举一动,不仅为我,也为他身边所有的人树立了标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这个小弟眼中,我这位出类拔萃的大哥无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都是理所应当。后来,我渐渐长大,摆脱了儿时的看法,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他一直为我所敬重,一直到今天以前。”
宾客们哄堂大笑起来。康拉德终于壮起胆,抬起头,目光径直投向新娘的挂名姐姐德波拉。或许因为舞厅这头只有她一个人穿红裙子,另几位穿红裙子的女伴都在舞厅另一头。她坐在角落里,身边的老太太可能是她祖母,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祖母,谁知道。“别理别人!”这算什么建议?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要不整个思绪就开始乱套了。
“不错,一直到今天以前。今天之前,他是自力更生,达致成功的楷模。可今天,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幸运之神,没头没脑,乱走乱闯,同他撞了个满怀。辛西娅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来。”不知谁吹了声口哨,“不管是谁,只要曾经跟她一起在酒吧流连忘返,或者一起到怀特山上远足踏青,或者同她一起站在史德顿岛渡轮的甲板上抽支烟,就都知道,她幽默,富于同情心和冒险精神。她不仅是少有,简直是绝无仅有。任何男人,只要感官齐全,都会从上千人中把她一眼挑出。可她为什么会看中我哥哥?这么出类拔萃的一个姑娘,怎么会选中一个整天穿花布大裤衩的男人共度余生?这个男人自封为笑星,可还没等他把哪怕是最老掉牙的笑话说完,他自己就忍俊不禁了。他全心全意认为,在垃圾堆、烟灰缸旁边和掉到里边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恕我直言,朋友们,哥哥能娶到嫂子,无异于一觉醒来,发现手里握着张中了大奖的彩票。你小子可走狗屎运了。”康拉德真想喝一口手中的香槟,宾客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可他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不知为什么,他又朝德波拉坐的方向瞟了一眼,她没有笑,双肘拄在膝盖上,身子前倾。
康拉德接着说道:“说真的,瞧这两口子,多迷人。他俩肯定会携手走过幸福而漫长的一生,没人会怀疑。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见到他俩,我们大家的心情不禁也豁然开朗。拥抱世界吧!前途一片光明!为了辛西娅和亚当,干杯!”
全场掌声雷动,夹杂着酒杯敲打桌子的声音。外面停车场,乐队鼓手听到掌声,赶紧猛嘬两口大麻烟,然后一脚把烟头踩灭。舞会即将开始,主要人物混入宾客中,要找出来还真不容易。通常到了这个时候,玛莎也该功成身退了。她猫着腰从主桌后走过,接受感谢,献上祝福,听着客人们拿今天的天气开玩笑,满脸笑容,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其实同样的话她今天听了不下一百遍了。钱已经入了账户,总得给别人点儿面子吧。玛莎站在舞厅门口,在推开门冲入外面的热浪前,向全场投去最后一眼。这家人出手不算顶大方,可无论如何,该花的钱还是没有吝啬。
第一支舞曲奏响,显然新郎和新娘还不够纯熟,但二人情意绵绵的眼神也很感人。过去,两人从未在公共场合这样跳过。
此刻,他俩迈着并不娴熟的舞步,婚礼一向如此。舞曲是《靠近你》,曲子刚过半,双方的父母也加入了进来。桑迪在儿子的拥抱中有点儿不适应,这小子力气太大了。
通常,过了一定年龄,妈妈就不再把儿子拥入怀中,今天再一抱,还真吓了一跳。
新娘的爸爸感到女儿把脸贴到自己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他把熟睡中的女儿从车上抱回家中,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这个男人舞跳得可真棒!露西禁不住也陷入昔日的回忆中。他大方地把自己的女儿交给沃伦,退出舞池,感到身后众人的目光。
这就是他的为父之道:炫目之后,归于暗淡。这一整天,他都在忍受,每当把他介绍给一位宾客,都会遇到那种惊讶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有错,可女儿对自己的爱,他从没有半分怀疑。要是谁不懂得翻过过去的一页,那他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就没那么严肃了,舞厅成了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身体里已饱含酒精,感到肌肉莫名其妙地紧张,需要放松,只有扭动身躯时,他们才真切感到这一天的需求。乐队不怎么样,凑合吧!至少那几个哥们儿还在以音乐为生。他们很少有机会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演奏,可真带劲儿!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他们还是瞧得出,不少年轻人已经醉了。没什么大不了!
几个漂亮小妞跳到桌上,在他们身边搔首弄姿,扭来扭去,周围的人顿时更加疯狂。
这又有什么?
二十二岁是个受到上天眷顾的年纪。厚厚的窗帘外,夜色正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