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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他们根据三条:一是反标 的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站着写高矮正得劲 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种反标不会写‘打倒毛主 席’,应该写成‘打倒毛泽东’。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总共十一人,当时排排队,确 定四个重点,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只有父母有问题,孩子才可能写这种反标。这时,爸爸对 立面那派插手了这件事,说是协助公安系统破获这超重大反革命案件,内定重点是我。说我 爸爸反动,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我写的,当然,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想搞爸爸。当时我八岁……
“他们把我弄去,开始是拿糖哄我承认。从小我爸爸就绝对不准我说瞎话的,也许由于 这严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说不是我。他们便送我小人书,画片,还要带我去 看电影,我还说不是我。他们就冒火了,那群大入围着我一个小始娘拍桌子打板凳吓唬我, 说我再不承认就去打我爸爸,还说他们要使什么法子打——说用钢笔扎爸爸的眼睛;说用绳 子勒住爸爸脖于不叫他吃东西,活店饿死;还说用刀一块块割掉爸爸的肉,手指头、耳朵、 鼻于、舌头,一样样带着血扔进公园的笼子里喂老虎。说着真拿起一把刀,装作马上就要去 的样子。我吓得哭呀,求叫,怕呀,叫呀,可是还是没说瞎话。我那时才八岁呀,很容易受 骗,很容易被吓得上当,为什么始终咬住没胡说,自己也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真后伯,万 一上了他们圈套,一句话,爸爸早给枪毙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长大懂事,自己也会 悔恨自己而自杀了……
“那段时间,他们为了给我增加压力,把我当作反革命,当作真正的囚犯关起来,不准 我和爸爸妈妈见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饿我。每天提审一次,随后他们好像没招儿了,就 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斗,也挂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 ’。还在我的 名字上打上‘叉’。那天给我的印象很乱;围了许多人喊口号。我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妈妈, 她睁大眼睛全是泪水,头发很乱,我大叫一声:”妈——‘就昏倒了。后来放出来,妈妈 说,那天她并不在场,倒是通知她必须去参加我的批斗会,可是她心脏病突然发作,没去。
“一天,我不想说那一天是几月几日。我家永远记得那日子,我一说,我现在立即就 会……就会……好,我就说这天的事吧……
“这天,他们说今天要枪毙我。我不懂什么叫枪毙,问他们,他们说,就像电影里打敌 人那样,开枪打死你。我哭了,我说我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吗?他们说,永远也见不到,而 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认是你爸爸叫你写的,就不枪毙 你。我说,不是我写的,我想见爸爸妈妈……
“我给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 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可我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 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逼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 的反标。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这时管执行的人大减一声:”放!‘
“砰!‘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 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 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 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 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以后,我被放回家。回到温暖的家就以为那一切全过去了。照旧跑出去找小朋友 们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还朝我扔石子儿。一次,一个过去跟我要好的小 朋友骂我:”打倒小反革命!‘气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讲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妈妈出 来也骂我:“干什么,你还想翻案?’从这句话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这‘小反 革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身上背了十年!上小学困难,升中学也困难,红小兵和红卫 兵组织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机关单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语,不敢和同学们 说笑和玩,碰到不讲理的事也不敢争一句。天天下课,扫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这样做 来换取同学们的好感,哪怕是一个亲切的眼神儿也好。可八年里我没有一个知心的同学,好 像我身上有可伯的传染病菌,人人都避着我。上中学时我换了一个较远的学校,以为别人不 知道我过去那事,好受一些。可一次下乡劳动,指导员派我去拉粪车。所有同学都不去,只 派了我一个人去。我很奇怪,没等我问,指导员说:”粪虽臭,但灵魂里的粪更臭,什么时 候你不觉得粪臭了,你的灵魂就彻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头仍旧牢牢存在, 一辈子也卸不下来。当夜,我跑出来,撒开腿在野地里跑了两天两夜。后来爸爸在一条大河 边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为了找我,跑了两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着,’为什 么那次不枪毙我?活着,天天都是在陪绑呀!‘
“从那时我退了学。在家帮妈妈做家务事,除去买菜买东西,很少出门,也不搭理任何 人。生活把我开除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恨我年轻,前边的日子太长,没有头儿,整天 闷闷的,直到粉碎‘四人帮’,爸爸单位清理文革问题时,发现一份有关我的材料,才说给 我平反落实。可这时我才十九岁,又没有工作、工资、住房和查抄物资的问题,落实能落实 什么呢?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管落实的那人还不错,很同情我的遭遇,后来他想到 一个安慰我的办,法,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事情。他说,你年纪不小,不能总呆在家,应该 有个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当个服务员吧。我心想,守在家,妈妈心里总有个负担,就 来了。到今天,才来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干的活比谁都多。别人以为我这是出自对落实政 策的感激,才拼命干活;其实不然,干起活才能不想事呀,可有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当年在学 校打扫教室时那样,总有种负罪心理纠缠着我,摆脱不开,干着活就想到劳改,很不是滋 味……这心理你们是很难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这头不好扬起来呀……。”
姑娘讲到这里,喉咙好像叫什么东西卡住。但她眼里并无泪水,脸上也没有任何激烈的 神情,平静得有如阴云密布的天空。隐隐的像要打起响雷,但我明白,她不会再有倾盆大 雨、雷电交加的宣泄。年纪轻轻,却早把生活中最难承受的东西都消化过了。我扭头忽然发 现,我那同伴两位画家听得睁圆眼睛,张大嘴,无话可讲。画板上的纸,白白的,没有一 笔,正如我当时的心境,一片空白,一片可怕的空白。
真正的残暴,是针对无辜。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15岁男B省S市某中学学生
那年全国人都疯了——白连长给我种神秘感——山东大汉抱一尊大瓷毛主席像定在前头 ——脚一滑摔得粉粉碎——荒郊野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请罪——一泡尿全尿在裤裆里—— 摔碎的毛主席像竟然不翼而飞
我看过您几篇“文革”中人的经历,全都是受苦受难的。我给您变个样儿成不成?那时 候谁没受难,几亿人,可谓一个赛过一个。比您写的那些更苦更惨的多的是。我姐夫口才 好,能说善辩,大辩论谁也辩不过他,硬叫对立面逮去,拿剪子把舌头铰了。没舌头不单不 能说话,还没法子吃东西,后来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真好比唐山大地震,怎么活过来和怎么 死的都有。所以我说,“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大地震,唐山大地震是土地爷发动的“文化 大革命”。咱不说那些惨的,我想告您一件顶绝的事,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人都说, “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眼所 见,不是使耳朵听来的———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甭说机关学校;连 工厂商店的人也都按军队的样子,组成队伍,到荒郊野外练习行军,有的一定几百里,定得 愈远愈苦愈革命。您也拉练过吧!穿军装,打红旗,在乡间山野一队队死走。那时人都疯 了,敌人在哪儿呢!不知哪股邪劲儿,好比小孩子做游戏,拿假的当真的,真跟真事儿一 样。
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有 的同学还打当兵的亲友那里弄来红五角星帽徽别在帽子上,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 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个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 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 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这个像章当时的行话叫“大轮船八十圆儿”,“八十圆 儿”,就是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 “大轮船”,就是上头毛主席头像,下头一艘乘风破浪大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头像和 轮船仿金镀铜,闪闪发光,背景是大红太阳,涂帽徽漆,锃光瓦亮,这在当时是最新最大最 时髦的,绝对的精品。同学们都冒着眼馋,时时处处拿眼瞄着我胸前。我挺神气,好像我最 忠,便在人群中定来定去,得意洋洋,自我表现。
这夫,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 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 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很少说话,嘴唇挺薄紧闭着,嘴唇上靠左有个黑痣。白 白脸儿英俊又严肃,可没什么表情,那黑痣一动不动,这就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挺像电影中 那种镇定自若的英雄的形象。我们同学跟战士们都亲切说话,唯独对他,只是远远钦慕地 看,谁也不敢过去愿他说话。他姓白。
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 人;指导员,姓马,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我很庆幸自己被分在白连长带 领的这一连里。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 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 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 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愈觉得 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 清晨走到天暗下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 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 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 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 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 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 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 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 步声。战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空肚子咕咕在里头 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 块馒头塞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 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 那村大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