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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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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草,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干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干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交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性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
妻子:我们是六八年阳历年结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们在一起士共才过了整整 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这三干 六百五十个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我二十岁,刚刚从学校走到社会,刚刚开始生 活,就碰到这么无情的命运,一夜之间丈夫变成现行反革命,我感情上真接受不了哇。军代 表那个姓×的,和我们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女的,勾结起来,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 整了,让我和他离婚,用尽了各种手段。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顶过来了。也许我这 人还是比较倔强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我丈夫一走,连着抄了六次家,把我们刚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被子啦,毛毯啦,还有 衣服料子什么的,全抄了;抄到后来,家里只剩下光床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没有了。他 们还把抄去的东西办什么展览会。抄家抄到后来几次,我人都麻木了,就这些东西随你们抄 吧,都跟我无关了。我对他们也恨不起来,他们出身好,为保卫红色政权连命也不要了。让 他们去表现吧,去革命吧。我觉得庆幸的只是丈夫绘我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我们后 来的孩子小冬。我们孩子生出来时,奶奶说,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头,就叫他石头 吧,叫石;正好搞专案的人姓石,他贴大字报,说给孩子取名为石,是记着专案那段事,记 着姓石的人的仇,这个名字叫不了了。后来说叫东东,又不让,说你是记着“东方红×× 厂”,不行,还得改。我烦了,也犟起来。后来人说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个记号,干 嘛让他们没完没了呢?也省得他们找麻烦了。我就说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时候你 干什么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我会理理发,会裁衣服,因为没 钱,全用手给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块干活儿的同志就说让我帮着做,做不好看不高兴,做好 了是奇装异服,还批判我。我给理发也是这样,剪不好看说你不卖力气,剪好了又批判我, “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饭盒儿,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说我划不清界限。那时家里东西 全抄走了,连暖壶都抄走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些旧饭盒能扔了不用吗?
生小冬那时候,连被褥都不给一条。我和刚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铺上。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头底下,让他离我近点,也让他享受一点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 心诚,他会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说下个月要临产,不能来看我了,我那心里真像翻了五味瓶啦, 真说不出是嘛滋味。这消息对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给妻子 和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嘛呢,只有让他一出来就是反革命小患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我太恨 自己了,觉着太对不起他们娘俩儿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写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抄成那 样,亲戚全不认人了;她父亲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么帮她,一个月全靠她十七元学徒工的 工资,那日子怎么过的呢!你想,十七块,好几口儿,还外带给我买点烟呀嘛的。
妻子:孩于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我总爱仔细看他,他笑的样子,睡觉 的姿态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总是一夜一夜流着泪渡过,看着儿子,想着以前那些事。他也 总来信说他总梦见小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俩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可小冬打小, 还不大懂事时,跟我在监狱看他爹,爷儿俩感情特别好,大概这是血缘关系吧。一有好东西 吃,孩子总想着爸爸。有一年国庆广场放焰火,小冬问我这焰火爸爸看得见吗?奶奶说看得 见,他别提多高兴呢。家里这穷,但他爸爸总惦记问孩子几个月没照像了,他想要照片,夹 在语录本里,他说他每天都偷偷看。我也就领孩子去照像,好让他总看到孩子新的摸样。
丈夫:有次在牢里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不是也有个冬子吗,我就特别想我们 小冬。有一次事给我印象特深,那次是我犯错了,所以受惩罚不让和家属见面。其实所谓犯 错误,就是对同屋犯人说了两句心里话,不就是心里有怨气不服网,也就敢私下说说。这就 说我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就不让和家里见面了。结果偏偏赶上那回我们小冬和他妈妈一块 儿来看我,孩于是带病来的。因为平时吃不起苹果,有病了才吃到,可孩子非要把苹果带 来,给爸爸吃。他没见着我,把苹果留下了。我瞧着那苹果,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心想,我 这个爸爸也太不争气了。他们对我越好,我越难受,我真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啊!不过也亏了 他们这么天长日久的感情,才帮我渡过那些年头。那是嘛年头!他们每个月才和我见一次 面,就15分钟,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接见时乱哄哄的,听不见说话,我光笑,其 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一见面又不知讲嘛好了,我总觉得我这笑里头包着好多东西,有内 疚明,我想我只有好好改造吧,到时早点回到他们身旁,这比说嘛好听的都强。
每次看到孩子又长高一块,我心里都特别高兴。他每次的样子,每个小动作,每句话我 都使劲记下来,没事一个人时就光想,回想这些,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他总问我,“爸爸你 怎么还不回家?”“爸爸你带我去公园行吗?”我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可对我这么个“坏”爸 爸,他又那么有感情。有一次我病了住院,孩子和妈妈、奶奶一道看我,这是唯一一次特殊 接见,可以自由说话,我第一次抱了儿子,他高兴极了。离开时大人正着朝前走,可孩子却 倒着走,一直看着我,朝我笑,朝我招手,一直到走出大门看不到。你说这不剜我心吗!
妻子: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他们玩儿电动玩具,各种各样新鲜的玩艺儿,可我们小冬 小时候哪摸过这玩艺儿阿。别人不敢沾我们反革命家属,找不到托儿户,托儿费也出不起。 我把他关在小屋里去上班。有一回邻居大娘告诉我,你们孩子渴了就去舔墩布上结的冰柱 子。孩子什么玩儿的也没有。过年别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全有新衣服 穿,可没人想到给冬冬买一件。我给他做双新布鞋,美的不得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父 亲点了一屋子小蜡烛头,和小冬在看蜡烛烧,因为孩子没有玩具啊,我心里难过极了。
过年时候,人家都高高兴兴的。我总把年夜饭留一份给丈夫,孩子也把好吃的挟到爸爸 碗里,给爸爸吃。我们不是过年,是受折磨呀!
有一回有人送给我孩子一只小鸟,孩子问我“小鸟有爸爸妈妈吗?”我说“当然有 了。”我突然发现孩子哭了,我忙问怎么了,他告诉我“我们把小鸟带回家,它也会像我一 样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他居然张开小手,让小鸟飞了。这孩子,你说神不神?
那会儿父亲因为是资本家,半身不遂也得去劳动改造。有回让他剥葱,菜刀找不到了, 埋在一大堆葱皮里了;人家硬说他是藏起来要杀人,阶级报复,您说他一个自己走路都不利 索的老头,怎么能杀了人?他找啊找,找不到,急得直流泪;最后我帮他在一大堆葱皮下面 找到的。他每月把钢崩儿全用纸包起来,一分一分算哪,什么钱买什么,只有发工资那天吃 两毛钱肉,全指我那十七块工资;后来把家具上的铜把手都拆了卖了,换点儿面粉给孩子 吃。我不怕过苦日子,也不怕工作辛苦,在家里操劳;我只求日子清静,谁知这类要求也不 能实现——
我们厂里革委会主任和驻军代表串通一气,让我离婚,开头天天拉我,我那时真想不到 打我的主意。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连我也不知道的生母,居然叫他们找到了。我生母是贫 农,在乡下很穷,以前是把我卖给现在这个资本家父亲的。他们说我是贫下中农后代,不能 看着不管,要我和爱人离婚,和资本家父亲划清界限(他待我像亲生一样,因为没孩子)。革 委会主任那女的说,如果你离婚,可以给你解决房子问题、入党问题、婚姻问题,一切包在 我身上。那个姓×的驻军,完全一个农村兵提干的,天天追我,死缠着我,整天和我谈话, 一谈一整天,也不让我去车间干活。一开会就找我,有些积极分子会也叫我一道去听,大伙 都奇怪他和我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影响,当着好多人就总找我。革委会主任说,房子给你 找好了,只等你革命行动了,说是党对我负责任。我母亲和亲哥哥都是他费了好大劲打农村 弄来的,召开大会,叫我妈妈忆苦,还办学习班给我做工乍,说只有我离了婚才能证明回到 人民中来,划清了界限,他说你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怎么能看着不管。说的话也没水平,说 他夜里上厕所,回来想起我就一夜睡不着,说我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我觉得又可气又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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