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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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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谈话中,我知道他很穷。他家在苏北南通,当年陈毅新四军的老根据地,叔叔们都 是老地下党,父亲被日寇杀害,母亲守寡把他和几个兄弟姐妹拉扯大,他行老三。从上中学 到念大学都靠着国家助学金,一个月十九元六角……他的家史叫我钦敬不已。这家史不但使 他特别受重用,一直担任北大留学生的指导员,还使他天经地义构成一个革命青年纯正的抱 负和形象。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把填写的“毕业生志愿书”给我看,都是激奋人心的誓言 呵!他要到原始森林,到荒僻的山村,到没有人烟的边疆和草原,去开拓,干一番事业,献 出一生,真叫我感动呀。我心里默默地说,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一准跟着你。
真没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没离开我一步。当他告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我居然 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还是大西北。他笑了,说:“除去北京哪儿还有王府井?”原来他 的单位是王府井的中国作家协会。同学们都羡慕他,后来才知道像作家协会这样重要的意识 形态部门,只能派他这样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学生去。
为了不叫我俩的关系影响自己的学业,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半个月只见一次面,地点 都是在北海。每逢约会,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听他说话。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感觉每次见 面自己的知识都在增长,幻想着今后的生活多么充实。我的政治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声 有色有血有肉地融在一起。我常为自己的幸运而痴醉。

我在六六年五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绩相当不错,心里挺有把握。六月份文化大革命就闹 起来,学生们都疯了,喊着“砸烂研究生制度”把老辅仁学校美国教会的大铜盆端到当院, 将我们的研究生考卷扔进去烧。我爬在宿舍楼三楼窗台往下看,就像看土改时农民烧地契, 心想完了。这突如其来使我发懵。跟着愈闹愈凶,开始把校党委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斗。
作家协会那边斗得更凶了。名作家们全成了黑线人物。一般干部也都扯上些问题,只有 他政治上干净,革命群众组织还选他当头头,但他也许由于家庭和经历的原故,比较沉稳, 依旧那样的斯文气。他再三对我说:“要相信党,靠拢组织,注意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看 准大方向,千万别跟着起哄。”不管学校里各种口号怎么有诱惑力,自己思想怎么混乱,只 要一见他,立时静了,清晰了。我想,凭着我们的纯正和对党的忠诚,再大风浪也决不会翻 船。
大串联时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诉家里,父母都挺高兴。母亲给他买了毛 衣、棉毛裤、袜子,还有家乡特产四川桔子,整整装满一小箱子,我便上火车挤了三天三 夜,到北京回学校洗了洗,就提着小箱子满心高兴去找他。他要是见到我父母的这些礼物, 脸上会怎样笑,我都会想到。

在作家协会宿舍楼前,我碰到他北大一个同学。平时见面他总是非常热情,必开玩笑, 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只说声:“你来了!”就走了。一种出事的感觉就给我了。后来我 想,多亏先有这种感觉作为过渡,否则下一幕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敲门。
他一开门,人变了一副样子!那样子——奇怪?可怕?悲惨?疯狂?我描述不准,但强烈地 刺激我,至今难忘。他头发蓬乱,满脸横纹,见到我眼泪哗地下来了!然后递给我一张油印 的小字报。我只看到:“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反革命分子×!”这是他呀!别 的字怎么也看不清了,头发昏,身子全软了,皮箱“咣”地掉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他讲了情况:
他大学时读毛主席著作和诗词,顺手在书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评注,大多是从文学上考虑 的,有的注“好,好极了”,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错了”。写时没多想, 过后便忘了。他同宿告一位同事翻他的毛主席著作找语录时发现了,在作家协会公布出来。 这在当时是件了不得的事,顿时全沸腾起来……
我听罢,脑子完全乱了。我只想说:“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我直瞪着他,恨他!连这 句话也没说,忽然提起箱子很坚决地走出他的宿舍——我走!
他跟出来送我,用自行车帮我驮着箱子,从东城走到西城,一路无话。连接我俩的那座 无比坚固可靠的桥,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两岸中间是汹涌的激流。我在岸这边背过身击,他 呢?
他送我到学校门口,对我说:
“我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计没什么希望了。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没资格再爱你。咱 们算了吧,也不再联系了。你将来不管分配到哪儿去,把地址留给我南通的大哥,行 吗……”
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这样狼狈过,老实说,这几句话我也没听进去,自己回到宿舍,箱子 一撇,一连三天没下床,脑子里全在剧烈地打架。恨他呀!他怎么在毛主席著作里写这些混 帐话!这和他平时对我讲的——党如何培养他呀,对毛主席感情如何真挚呀,要一辈子忠贞 不渝干好革命文艺工作呀——完全不符合呀。我想,我是不是叫他骗了?迷住了?他是否真的 打着红旗反红旗?我把他两年来对我讲的话翻腾一遍,仔细回忆,琢磨其中是否有对我潜移 默化搞反革命的内容,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我真是痛苦极了,难道被他骗得这样的实在和彻 底?不,我要去他单位亲自参加他的批判会,听听别人对他怎么看,弄清他的真面目!
第四天我起床去作家协会。

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种崇拜:
一是对毛主席的,一是对他的。
对毛主席是对理想偶像、至高无上的崇拜;对他是对一个活生生人、情意相融的崇拜。 但是,对他的崇拜是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对毛主席无边无际的崇拜之中。这大 关系我心里非常清楚。
具体说,对毛主席的崇拜是无条件的,对他的祟拜是有条件的。如果他真的反对毛主 席,我只有毅然决然和他分开。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决断定出他宿舍的原因。可是硬从心 里扯出一个血肉相连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我又怎么解释他做的这件不可饶恕的事呢?

作家协会的五层大楼显得高不可攀,外墙上悬挂着要打倒他的巨幅标语。我马上置身一 种气势逼人的异样的气氛里。我登上五楼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一连十天,我天天都去。 作家协会的一些人认识我,他们都不理我,却佩服我寻求真理时表现出的执着与虔诚。我静 静地坐在会场后排一角,认真听着每一个批判者的发言,还把楼道中所有关于他的大字报全 都仔细看过。我发现除去他告诉我的这件事,再没有别的内容。批判者是有道理的,但那些 上纲上线、气势汹汹的言辞却不令我信服。在那场合中,我感觉只有我是最神圣的。
批斗后他被挂起来,天天在作协打扫卫生。我没去找过他。因为我还不能判断他,尽管 这件事发生在他大学时代,而且只此一桩,但我仍旧拿不准他的本质。深深的苦恼、困惑, 以及激烈的情感冲突和思想斗争,使我一时一刻无法安静下来。这问题谁也无法帮我解决, 谁也不会为我解决,于是我决定去他老家南通一次,看看他的根儿,是不是也和他对我说的 一样。

正巧“一月风暴”发生了,学生们都涌向上海串联。我随同学们到上海,借故在上海的 姑妈有病留下来,同学们一走,我便买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经给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 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联用的“北师大井岗山红卫兵”的介绍信,说我要了解一个人。没 想到他家在当地那么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干部马上说他家是个革命家庭,父亲因主张抗 日被日寇杀害,两个叔叔都是新四军时期资深的地下党员等等。所讲的和他告诉我的好比一 块版印刷的那样完全相同,我的心便发生了变化。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学教书,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个纯朴老实的人,人比他还瘦,脸 形、眼神和有些动作很相像。我不知该说我是谁,大嫂却马上认出我,因为大哥家有我的照 片,对我分外亲热。乡间人的感情实实在在,没法儿挡,只有热乎乎被感动地接受。转天一 早,大哥带我去见他母亲。去往他出生长大的那块故土。从公社到他老家还有四十多里地, 他大哥骑车驮着我,在水田中间的羊肠小道横横竖竖地穿行,大哥的车术真是高极了,穿呀 穿呀终于看到他家。
他母亲大概提前听到信儿了,远远站在几间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 他母亲头上梳一个小抓髻,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肥裤子下露着脚脖子,一双小脚, 瘦高瘦高,直立着,脸颊的皱纹一条条像雕刻上去的。我应该叫她什么呢?未及细想,情不 自禁叫她一声:“妈妈!”
老太太两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直抖呀,把我从头一直摸到脚。心疼我呵!她五个孩子中 只有他一个出息了,还到北京那么个大城市上大学,工作……但她哪里知道儿子成了反革命? 我当然不敢讲,只说他忙,托我回来看创。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鸡。村里有点消息就像阵风霎时吹遍, 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拐杖全来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找上门来”。这里方圆百里, 大概还没有过北京来的女大学生呢。大家因着我看呀,笑呀,问话呀,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已 是他家的人了。当晚,他母亲几乎搂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讲了他小时候所有的事,在母亲嘴 里,孩子任何一个细节都裹着浓厚的情感……不知不觉,他这样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转 天告别时,他母亲送给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着这袋子回上海,没停,马上返回北京,去找 他。当我把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么聪明,什么都猜着了。他哭了,觉得对不 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亲。他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可怜。
这样,我不但决定和他恢复关系,而且坚定地往前迈一大步,我们结婚了。
这是六七年十二月一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俩抱头痛哭……。

婚后,学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斗不能去报到,闲在家中。他的问题看来得等 “运动后期解决”了。文革像迷了路,愈来愈没有尽头,那一阵子挺茫然。一天,我去科学 院学部看大字报,正是杨成武“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口号出来,到处都是这内容的 大标语。那天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特别紧张,好像要出事。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忽 然门“哐当”打开,作协造反团的两个人押他进来,其中一个对我说:“我们还要查查他的 书。”这就抄家,把书架上的毛主席著作全抱走,又对我说:“这段时间他不回来了,明天 早上开他的批斗会。”说完就把他带走。我坐在床上傻了,追也没追,一种大难临头的味道 这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还真的觉得他这一走,完了。小屋变得又大又空,我坐了一夜, 挨到天亮去作家协会。
我登上五楼,坐在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由于杨成武的讲话很极端,批斗的气氛就不 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为了确认他是不是“反革命”。我是来陪他的。我是想叫他 看见我便感到不孤单,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斗会上,轰轰烈烈的叫喊声一点儿也听不 进耳朵,心里乱成一团。批斗结束后,我被作协造反团叫到另一间屋谈话,他们还把我同班 同学们叫来,要给我做工作。我下定决心一句话不说。
就在这时,忽听外边走廊人声嘈杂,脚步很乱,好像突然发生什么事。我脑子下意识响 起一个声音:“坏了!跳楼!”不由自主猛地从沙发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几个人堵在门 口不叫我出去。谁也没告我什么事,我像断然什么都知道了,木头一样戳着不动。大约二十 分钟后,会议室那边批斗会又开始,却变成一种声讨会了。阵阵加剧的呼口号声竟然变得忽 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如雷炸脑,一会儿隐隐约约很遥远,这时我已经没感觉了,麻木 了,脑子完全停顿,不会哭,不会笑,什么也不会。
只见进来一帮人围着我说话,谁也不直说,作协那些人多鬼,谁都怕把我刺激疯了担责 任,绕着弯子做开导工作。我毫无反应,只见许多双眼直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动。恐怕这是 人将死时的一种感觉吧。
当天他们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爱人家里。这女人和老作家划清界线,家 里只有她和一个女儿,作家协会还加派一个女干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其实我不会出事, 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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