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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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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把这些罪犯拉下车时,个个大白脸,眉毛眼睛出奇的黑,大概叫白脸比的。顿时吓得满场小 孩子们乱跑,喊爹叫妈。也许这些犯人罪恶累累,该枪毙。可是我挺同情这些人,大概出于 小孩子的善性。尤其一个上台控诉的小伙子解下皮带抽得他们个个满脸鲜血时,我更觉得他 们可怜。但随着这小伙子一下下抽,全场响起一声声喊打,声音愈来愈大,愈齐,愈鼓动人 心。拳头一齐向前挥,身子一齐向前倾,上千人都一个姿势。我不知不觉也跟着挥拳喊打, 打!创创创创喊着喊着,真情绪来了,仇恨来了。一时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后来反胡风时,一搞大批判,我真恨胡风;听说胡风被抓起来,我又有点同情他。每次 运动都这样,只要大批判,恨劲就来,都是真情绪;只要一斗人,又同情,总这么反反复 复,你说这是咋回事,我说不很清楚。
我被打成右派的事,更难说清楚。这原因太简单,甚至太无聊。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 鸣放时,同学们揭发说有个工友人特别好,但后勤主任霸道,丢了东西说他偷的,一天这工 友不见了,原来自杀了。学生闹着要给这工友开追悼会。我首先表示同意,一个好人被逼 死,为他伸冤呗!其实我根本不认识这工友,他是我入学前一年自杀的,这是我的一种善 性,或是一种见义勇为吧!但党小组不同意,意见发生分歧。没过些天《人民日报》上发表 一篇《工人阶级说话了!》,开始反右。就为这事,把我弄成个右派。对,就这么简单,无 聊。可是它成了我几十年家破人亡的祸根、祸源。
我不想说当右派这二十多年肉体的苦。扛大麻袋,做苦工,挨揍,不算什么。精神折磨 远比肉体折磨难受得多。比如说,我在校三年没有玩笑。没玩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你尝过 吗?人特别需要玩笑,没有玩笑,人的关系都处不好。在食堂大家排队买饭时,说说笑笑, 插科打浑,你奚落奚落我,我奚落奚落你,多好!可是人家一看你右派,脸上的肌肉沉下 来。有时我特别想奚落奚落别人,也特别想有别人奚落奚落我,但不行。没人敢这么对我, 我也更不敢这么对人家。不被人奚落,反而是一个人失去自己权利,包括自尊心和尊严的表 现,你能体会到吗?你说这痛苦有多深!
没人理我,我便爱上小说。小说里的人物可不管你是不是右派,你自言自语地奚落这些 人物全没关系。那时的小说大多写好人好事,现在看就很浅薄了,可当时看还挺振奋人心。 一天晚自习,我看小说入了迷,完全忘记自己是右派了。支部书记来了,他有事要对同学们 传达,就忽然吼一嗓子:“右派分子全滚出去!”听他一吼,我才清醒自已是谁。我们几个 右派学生赶紧退出教室,叽哩咕噜的,那份狼狈,那份慌张,那种对人的伤害……说到对人 的伤害,这是现在的认识。当时并不觉得,好像自己天经地义就是右派,就是人下人,三等 公民,慌慌张张滚出教室时,就像自己撵自己一样。
在我们这些右派学生之间,开始处得还好,同命相怜吧!但人们总伤害这些人,渐渐我 们互相也不尊重了,甚至对自己也放松了。学习对对付付,穿戴邋邋遢遢,说话骂骂咧咧, 都不在乎。我们打扫厕所,人家进来拉完尿完扬长而去,你就得给人家弄屎弄尿,还拿自己 当回事儿?我特别能理解犯人之间为什么爱打架。
我不想说他们怎么折磨我,可我想问,我知道自己怎么狠起来的,但他们究竟都是怎么 狠起来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吗?他们刚生下来总不会这么狠吧。我料他们说不清楚。
我有个内疚必须告诉你——
为了我这个右派,还搭上我两个弟弟。我们哥儿五个,死的这两个是三弟和四弟。先说 我三弟。
我后悔本该把右派这事告诉他。我校打成右派那年放寒假回来过年,背着个右派心里不 是滋味。你想,我家就出我这一个大学生,家里人待我分外的好,愈待我好,我就愈不敢告 诉他们;憋不住时就偷偷告我弟弟了。我弟弟脾气很拗,又楞头楞脑,用我们地方的土话 说,叫“恶冲”。他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他听了后情绪不好,以后就总找茬跟领导打架。 领导说:“我要也把你打成右派。”我弟弟说:“我不信。”这就抓他几句落后话,真的给 他弄个右派。
他才十八岁呀。你现在找个十八岁的,啥样呀?比大人还灵。可那时十八岁跟小孩子差 不多。一打他,他更上劲了。就跟另外几个也定成右派的年轻人闲话时说,咱没好了,弄条 小船跑走吧。这几句话叫人告发了,给揪出来,天天跪在供销社的桌上大伙斗,脑袋上顶个 大灯泡烤得哗哗流汗。后来叫公安局五花大绑捆走了,说他“投敌叛国罪”。啥罪?小孩子 们扯淡呗!那小船跑到渤海里,一个浪头咋还不掀翻了?再说汪洋大侮,他们知道往哪儿 跑?说说泄气吧。
我一想三弟被五花大绑捆走时那形象,就特别受不了。虽然我根本役看见这一幕,但我 能想象出当时那形象。我很明白,就是因为我把右派的事告诉他,才糟蹋了他!直到他死, 我也没见他一面。
六0年,我被分配到县里一所小学教书。那时三弟正关在监狱里,还没判刑。我不能去 看他,我是右派,他是反革命,见了面更糟,互相都会罪加一等。一天母亲闹牙,我接她到 县医院治牙,在县城正吃午饭当口,忽然一位本家叔叔从村里骑自行车赶来说:
“你弟弟回来了。”
我心里一亮,这可是好事呀,放回来了。我母亲却突然脸色剧地变了,说:“死了,快 回去!”她可真不简单,一个农村老太婆昨有这种判断力?我当时还疑惑着,给了本家叔叔 几角钱,半斤粮票谢谢他,这在那时也就很可以了。先把我母亲送上火车,回校请了假,也 赶紧往家赶。到了家……兄弟的尸体停在床板上。脑袋像个小骷髅,认了几眼,才认出他的 模样……
听说他是早晨九点钟,给监狱用驴车运回来的。上边盖条破被子,下边垫些稻草,两脚 露在外边。身上大棉裤原本是母亲特意给他做的,往上齐胸口,往下盖脚面,,特别长;棉 花一层层絮得挺厚,怕他冻着。可是棉裤叫人换了,竟是条小孩棉裤!底下露半截小腿,又 抻不上去,露着屁股,三九天,咋不冻死。据说抬进家时还有口气,我弟妹说:“你有啥 事,跟家里人说说。”喂他口热水,可他水没咽下去,就咽气了。
我母亲告我,她按了按我兄弟肚子,里头竟是脊梁骨,硬的。那么肠子、胃、肚于里那 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破毛衣上沾些高梁壳,还有红土面子,红土面子又是干啥用的呢?
对了,我又想起件事,也是我终身遗憾。终身无法挽回的内疚!
我父亲还从我兄弟尸体身上,发现一封信贴在肚皮上。这封信写得真是太好了,任何作 家都想不出来。要说文学性,也是最高的。恐伯连托尔斯泰、曹雪芹他们也写不出来。这封 信是写给他老婆桂英的。你听,他是这样写的——
桂英:我实在饿坏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要馒头、大米饭、菜团子、大饼卷油 条、肉包子、炸酱面、炸鱼、炸虾、炸果仁、煮螃蟹、炖肉、炒鸡蛋、烧豆腐、锅贴、饺 子、糖包子、炒虾仁、爆肝尖、葱爆肉、酱牛肉、猪头肉、涮羊肉、回锅肉、麻花、炖鸡、 炖鸭子、炖肘子、独面巾、炒肉片、煎饼、烩饼、烩大肠、红烧羊肉、红烧牛肉、红烧猪 肉、红烧鸭子……如果没有,提两个糖饽饽来也行。快点吧!快点吧!求求你了!
下边写着他的名字。五六十样一个大菜单!你能想象出他当时是个啥情况?如今到饭馆 吃饭我决不看菜单,菜单好像就是我兄弟的死亡讣告。有一次一个朋友情我吃饭,拿菜单叫 我点菜,我忽然发神经似地对他说:“你要叫我看菜单,我就不吃了。”‘弄得他莫名其 妙。
说到我的内疚是,我弟弟关在监狱时,我母亲每次探监,都给他弄点吃的送去。我心里 还有点不愿意,心想监狱里还能把人饿死,那时正是三年度荒,家里舔锅舔盆,总这么送一 家老小咋办?虽然我没拦过我母亲,我也从来没把这意思说出来,可我心里有这个想法。看 到这封信,我内疚极了。我要知道他落到这一步,饿死我也得叫他吃饱。有这个想法也是对 不住我那死去的兄弟呵,是我害的他呀。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父亲念这封信时的情景。我兄弟的尸体被移到炕上,我坐在炕这 头,我母亲、桂英,还有两弟弟站在我身边;我父亲在炕那头,蹲在地上,扒着炕沿,炕沿 上放一盏小油灯。我父亲把那信上写的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念出来时,我的心快成粉末了。我 父亲念过,便把这信用灯火引着烧了,然后脑袋顶着炕沿,肩膀猛烈向上一耸一耸,好像哪 儿在疼,却不吭声。我们只掉泪,都一声不吭。咋屈死一个人连声儿也不吭呢?咋就能这么 忍受呢?你说?
我哥哥在另一个县公安局做事,他打听到我兄弟在监狱里每天只给一碗高梁饭吃,然后 像牲口一样套上,用鞭子打,拉石头碾子,轧一种红土面子,这就弄清楚我兄弟身上沾的高 梁壳和红土面子是咋回事了。轧红土面子干啥用不知道,但知道我兄弟是给连打带饿折腾死 的。我哥父告了那监狱的看守长,非但没告动人家,文革一来,就说他为反革命家属翻案, 挨整,挨斗,被清洗了。我家的祸事一个连着一个,我是灾难的总根子。但是我父母,这些 兄弟们,从来没一个人怨怪过我,哪怕一句什么话都没露过。他们愈不怪我,我愈内疚。有 时我想,他们为啥不怨怪我?是不是也忍了?
咱受得了别人叫自己忍的,却受不了自己叫别人去忍。
忍,是祖祖辈辈教给我的第一条生存法则,但又是谁教给祖祖辈辈的呢?它是哪个祖宗 发明出来才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究竟从哪个时候开始忍的呢?我问过一个历史学家,他笑 我,好像我这个问题没有学术价值,太无知。我说,你们的工作难道就是搬来搬去折腾那些 死遗产,为什么不研究蜒蜒压抑我们民族几千年这个致命的活东西?
要谈说不清楚,这是最大的说不清楚了。
再说我另一个弟弟,四弟。
那时家里太穷,一个壮劳力,好年头才一角五、六,欠年只有七、八分钱。我这兄弟就 偷着拾点杂禾卖。人民公社化嘛,地上一根草也属于公社大队的。这就说他偷。大队干部叫 他背着这小捆柴禾游街。为啥这么整治他,还不是因为他哥是右派。但他这么穷怎么娶得起 老婆?又去偷了,跑到白石庄,从生产队房顶上偷了一捆扫帚拿到市里去卖。他人特别老 实,偷东西卖时,眼神儿不对,城市里的人精明,扣住他一问就傻,再一吓唬就供出来了。 这便给转到公社派出所扣起来,没扣上三天,他弄开窗户跑了。跑了一个小偷人家也没当回 事,可过两天,有人发现他在铁道旁的沟里躺着,身子硬梆梆,上边爬好多蚂蚁虫子,人死 了。有人说他想卧轨,叫火车挂的;也有人猜他想跳上火车躲到外边去,不小心让火车撞死 的。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跑,而是想死。家里穷得掉面,哥父是右派,自己再弄个小偷, 甭说娶老婆,活着都抬不起脸来,跟父母又怎么交待?只有一死。可是他身上竟然没有外 伤,奇怪!火车轧的或撞的总得有伤呀,这也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什么?请法医来验伤。你 说得轻巧,那时我们这种人家死个人像死条狗,谁还管验尸,反正死了,刨个坑埋了。
这样,我两个弟弟都叫我连累死。死了还背着罪名:一个反革命,一个盗窃分子。我父 母便有三个坏儿子:一个反革命,一个小盗,一个右派。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家?
“文革”初,学校党支部叫我向毛主席说实话,请罪,老实交待问题,不应该隐瞒。我 想来想去想出个问题:一次给学生批改作文时,写一句“用毛泽东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 想”,笔误了,写成“用毛泽东思想批判毛泽东思想。”这同学拿着作文来找我说:“老 师,你写错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改过。幸亏这孩子老实,没给我告密。
我就把这件事对党支部老实交待了,向毛主席认罪呀。
其实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并不掌握这问题。你说我这人咋回事?又没人给我压力, 咋我偏要说呢?我还信任他们吗?我还嫌自己不倒霉吗?放在心里犯嘀咕吗?天生—种贱性 吗……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说出它来不可。我总怀疑,有种悲剧性的东西潜伏在我血液里。 我有血液病。
这样,我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狗胆包天反对毛主席。批我,打我,打得我受不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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