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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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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有个女编辑是个业务尖子。她前夫曾是国民党军官,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给她挂 过一个特务的衔儿,其实她什么也没干过。但她被控特务定为重点清理对象,目的也是为了 给社长加罪,好说社长大红伞下保护的都是些什么坏蛋。碰上“特务”两个宇,我本应该躲 得远远才是。偏偏一天下班我走过院子时,她在扫地,见左右没人,塞给我张纸条,我拿回 家一看,是她求我把这纸条交给她女婿,叫她女婿通知她弟弟,把她文革初期写的大字报底 稿交到单位专案组。我想她大概怕牵连上家属惹事,动了怜悯心,就去通知她女婿。不想她 受刑挨不过时,把这纸条的事交待出来,一下于把我挂上,成了为特务通风报信的现行反革 命。关进牛硼,天天上刑,轧杠子,使夹指棍夹指头,吊打,耳朵打出血,胳膊吊得至今扭 不过来,受尽折磨。非逼我说看见她家有发报机和密码本,后来这女编辑受不住,把褥单扯 成条上吊死了。人虽然死了,他们还逼我说她家有个发报机,我奇怪他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不 沾边际的事搞成事实。一次他们叫我承认是肃反时漏网的特务,我和那女编辑是个特务集 团,集团的头头是社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把我们往死处整,就是要把社长彻底搞垮。正 像当初这一派搞书记时,居然叫一个非党群众宣布开除书记的党籍。告别了十年的“特务” 又回到了头上,我又一次掉进这历史的怪圈,又一次成了两派斗争的牺牲品!第三次了!我 总是不知不觉在这漩涡般的怪圈里转,一忽儿转出来,但没等我脱出身来,一忽儿又给更深 地卷进去。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具体的小怪圈。林彪、四人帮他们不也是一直在更大的范围 里玩弄这怪圈吗?而陷在这无比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怪圈里的,是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呵!
我真感谢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结束了那场灾难,结束了那段荒唐的历史。我从 我个人遭遇的反思中,提供出什么教训,供给大家思考呢?我想,过去几十年,往上几百 年、几千年,我们用了多少精力互相伤害。为了原则的斗争是必需的,但把个人的东西掺杂 进去,不但搞垮了原则的神圣感,也误国误民。这是一个怪圈呵,最后剩下只是疲惫不堪的 自己。你的历史书比我看得多,你说究竟怎样把这怪圈从我们民族身上摘去?
更大的是一个文化怪圈。
 
第21章 六十三号的两女人
六八年,“文革”清队期间,中国北方某大城市一座赫赫有名的大工厂,建造起一所纳 粹集中营式的非法监狱,号称63号。许许多多知识分子和干部在里边受到惨无人道的迫 害。十年后,粉碎“四人帮”不久,它曾经一度被揭露出来,并举办展览,昭示给世人。其 稀世罕见的酷刑、残忍暴虐的程度,森严绝密的组织手段,惊骇一时。如今这展览早已撤 除,遗址也荡然无存,当笔者走访当年63号的侥幸生还的幸存者时,仍不敢相信这是仅仅 十几年前中华大地发生的事实。一个号称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它疯狂起来竟然胜过史前期 的野蛮。而这些幸存者回首往事,余悸犹在。心灵的伤口依然流血并暴露在外。
笔者在披露此中两个女人的经历之前,先将另一些亲身经历者对63号介绍的口述实录 如下;以使读者对63号有个大概的了解。
甲:“它的原址是我厂的老仪表车间,后来改做仓库使用,是个大筒房,像个戏院,约 模二百平方米。六八年春天,厂专案组把它做为牛棚往里边关人,就叫瓦工木工断成许多小 间牢房,大小六七平方米一间。窗户全钉死,玻璃用油漆油死,靠外的装上铁栏,靠里的只 留一块硬币大的玻璃,外贴小纸帘,做为监视孔。”
乙:“为什么叫63号呢?它的内线电话是63号。”
丙:“63号有严密的制度。人之间不准互相称呼名字,只能叫‘这个’或‘那个’。 走路必须低头,不准往别处看。我在里边关了一年多,很多人关在里边我根本不知道。特别 是紧靠南的一间屋子关着是谁,至今也没人能说清。有个工程师,夫妇俩分别都关在63号 里,工程师死了一年多,他老婆还托人给他送火柴呢。”
甲:“63号的看守们分三班倒,一班七八个人,总共二三十人。关在里边的前前后后 有一百多人。大案有两个,一个是‘裴多菲俱乐部’,涉及的人都是厂里的工程师和专家 们。另一个叫‘三党’,都是党员领导干部。所谓‘三党’,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 党,是厂革委会那些人为了排除党内异己罗织出来的罪名。这两种人挨整挨得最凶。”
丙:“我看过不少演法西斯集中营的电影,我敢说63号比法西斯还法西斯。有的刑罚 法西斯也没有。比如一种‘旱鸭凫水’,是叫人趴在地上,用铁刷子刷脚心,又疼又痒,受 不了呀,胳膊腿一动,很像鸭子凫水,所以叫‘旱鸭凫水’。还有一种‘肛门吸烟’,拿根 烟点着立在地上,叫人脱下裤子,把肛门对准烟头坐进去。有位高级工程师是搞锅炉专业 的,他是如今唯一活着的带残的人,出来后一直住在医院。本来我们想请你去采访他,但医 生不肯。他十个指头都钉过大头钉,肋条全给踩断了… 。”
丁:“我因为出身好,三辈红,整了我一段时间后,叫我在63号负责买饭送饭,倒屎 倒尿,帮忙守夜。每天早晨把一个油漆桶放在过道,叫他们一个个来上厕所。可刚坐在尿桶 上,看守就喊:”起来!‘大使只给两分钟。63号里臭虫多得吓人,有个人咬得睡不着, 我一次帮他就逮了一百多个臭虫。但63号不准灭臭虫,臭虫也是他们折磨人的天然工 具。“
丙:“有个小伙子挺冤,他是个工人,为了要住房跟革委会主任吵起来,被弄进63 号。他脾气很暴,把他一顿死揍打到铺底下,他还是不服,就用铁丝捆在椅子上,拿钢钎子 绞紧,铁丝一直煞到肉里。直到现在洗澡时还能看到他腿上给铁丝勒过的很深的道儿。那些 看守还用小木棍敲他的生殖器,打得哗哗流血,留下后遗症,没有性,打坏了… 工人都这 么打,更甭提那些知识分子了。”
甲:“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想什么时候用刑,就拉出一个人来,整得鬼哭狼嚎。他们 怕外边的人听见声音,就放唱片。有架老式手摇留声机,总是那块唱片,样板戏《红灯记》 铁梅唱的那段。只要铁梅一唱,不知谁又受刑了。现在又兴唱样板戏了,我一听耳朵就响起 那些惨叫。”
丙:“他们叫电工把220V电压改成24V,怕人受不住自杀。灯泡外边全装上防爆罩, 屋里任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人要是真想死总能想出办法来,有个解放前在东沽跑船卖小鱼 的,说他是海匪,整他整得很惨。他居然在地上捡到根大铁钉子,用垫床腿的砖头,把钉子 砸进自己的脑袋里。”
丁:“还有位工程师,七十多岁,给弄到外边冻了一天一夜病倒,昏迷不醒。看守们穿 上白大褂定进他的屋于,说自己是被请来的医生。两个人把他举起来在空中飞快旋转,说是 请他‘坐飞机’,问他‘美不美?’。再把他扔在地上‘做按摩’就是用脚乱踩… 有一 次,看守叫那些被整的人斗他,这叫‘老黑斗老黑’。我亲眼瞅着他一条胳膊啷当着,像假 的,样子很怪。这人后来神尽有点不正常,屋里有屎有尿,极臭。看守叫我给他洗个操,满 身全是黑泥痂!我这才发现,他那条胳膊原来是脱臼了。也没人给他治,一直到死胳膊都是 啷当着… 。”
甲:“63号对外是绝对封锁消息的。从那里边出来的人都被打怕了,谁敢说?说了就 会再抓回去加倍挨整。在外边的人,路过63号都远远躲着走。有个人蹲在附近系鞋带,犯 了嫌疑,就被抓进去好打一顿。在我们这个二千人的大工厂中,63号是个可怕的谜,神秘 的地狱,吃人的魔窟。”
甲:“63号关人关得最多的时候,放不下了,他们在厂里又找到一个小仓库,准备搞 个分号。叫来瓦工把这仓库也断成一个个小间牢房,都是双人床大小。一面六间,一面八 间,后来他们发现瓦工们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他们怕事情闹得过大,建好后一直没有使 用。”
63号整死人的消息陆续传到北京,七0年六月二十四日陈伯达和市革委会主任来到这 个厂,说是视察“抓革命,促生产”各项工作。他们一定,63号开始悄悄放人。随后将这 座历时两年残害无数无辜的魔窟,以清除旧厂房的名义拆除,夷为平地。魔窟除掉,魔影犹 存。整人的凶手们长期通遥法外,做官的做官,升官的升官,这不过是变相的销赃灭迹罢 了。63号的铁栏杆化为无形,更深地禁锢着人们的心。直到文革结束,受难者平反昭雪, 63号的主谋才被逮捕法办。但是法律只能惩罚罪恶,却不能医治受害的心灵。
笔者这一判断,是从采写这两个女人的自述经历后的感受得来的。可惜文字是无声的, 无法传递出她们诉说这段往事时,那令人凄楚含血含泪的心音。但究竟什么样的遭遇,过了 二十年再回述时,依然如此激荡不平,有如控诉一般?
她俩,一个是死难者的妻子,一个是从63号逃生出来的经受过残暴的本人。
生死两茫茫
1968年48岁女K市K区无职业妇女
你别担心,我能说,那么凶的事情都经受过了,说一遍总能受得住。听说你来,昨天我 把怎么说都缕好了,想了一夜,可现在又全乱了,可能会东一句西一句… 我又有点犯心跳 了。
我爷爷是郑孝胥,溥仪的老师,这你在《末代皇帝》里都看到了。我爷爷他一直跟着皇 上,对家里的事很糊涂。我们这种家,有什么事是不跟孩子们说的,所以“文革”时追问我 祖父祖母的事时,我怎么也说不清。
我丈夫老刘是机械工程师。从北洋大学机械系毕业后始终做技术工作,可是他出身也不 好,他父亲是北洋海军总长刘冠雄,旧官僚,这就注定我们是挨整重点。
“四清”时老刘就被关起来,后来说“洗澡下楼”没事了,紧接着“文革”就来了。来 得太猛太凶,完全没有准备。突然一天,老刘厂里的工人红卫兵闯进我家,好多人拿着大洋 镐,把屋里的花砖地、门外的台阶连屋顶全刨了。还拿刀把沙发全捅破,说找武器。我家床 板上有两个洞,是家里的旧床,从来没想过这两个洞哪来的,他们说是子弹打的枪眼儿,向 我要枪,要子弹,真吓死人了。不知老刘犯了什么事,晚上老刘回来了,满屋子乱七八糟。 他安慰我说:“很多人家都抄了,别怕。”我的心才定下来。我一辈子没做过事。我们两家 是世交,从小青梅竹马,二十二岁时嫁给他;一直跟着他;只有他在身边,我心里才稳当。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又抄。我家住在“新村”,住的大多是厂里的工程师们,他们就把 我们召集起来,弄去游街批斗。叫我们脖子上挂个簸箕或小锅小盆,拿棍敲,一边说:“我 是牛鬼蛇神!”还把党委书记弄来,糊个大红纸伞,上边贴着我们的名字,叫他举着。意思 是我们是他大红伞下保护的牛鬼蛇神。突如其来的,人全懵了,也没面子可讲了,就这么难 看地在大街上走。
我家一连给抄了五次,整个抽屉的东西,多少年存的好东西,还有老刘的书,技术材 料,日记,全给弄走了。老刘喜欢照像,照片特别多。所以抄完之后,满地都是碎照片。那 些没抄家的子女都围在外边往里看。我的脑袋木了,一听声音就害怕。随后我们就给赶出 “新村”。来辆马车,叫我们带上吃饭必需用的锅饭瓢盆和被褥桌椅上了车。镜子不许拿, 说是“照妖镜”,被赶到一片水中间的简易房子前,可是那里的街道代表出来说,他们不要 牛鬼蛇神,嫌我们脏。但他们把我们又拉下来批斗一番,再赶上马车,最后塞进一所破楼, 名叫“垃圾大楼”,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小屋里。厂里每天都来人审讯。他们真有办法,居 然在T市老刘哥哥家翻出一套他父亲做海军总长时穿的旧制服,还有旧军官照片,说老刘 “企图变天”。都是什么年头了,老刘就是想变天,也不能穿这套清朝衣服上台呀。他们还 逼我给溥仪写信,找他要旧照片,好拿这照片说明我们想恢复旧王朝,多亏溥仪回信说他没 有这种旧片了,要不我们更倒霉了。他们就这么搞,想什么样儿就要搞成什么样儿。糊里糊 涂的,觉得没活路了。可搞了一阵子,正提心吊胆的时候,又说问题搞完了。老刘的手表也 发还给他。刚轻松几天,又反过来说老刘组织“裴多菲俱乐部”。
我不知道裴多菲是谁,我说裴多菲是外国名字,我家没见过这个人呀。后来才知道这是 指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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