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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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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抬的人是谁。一刹那,差点把我们问住了。多亏我机灵,编个瞎话说是村里一
位老大妈得了急病,我们送她去医院。他们一听,非要帮忙,我们说不用了,可他
们自我介绍说,他们是A村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刚从县里开了三天会回来。他们
要学雷锋好榜样,“助人为乐”,还一齐背诵有关的毛主席误录。他们其中一个问
我,这老大妈是什么家庭成分;当我一说,“当然是‘三代红’了”。他们来了阶
级感情,说什么也要帮我们把担架抬到县医院,并且和我们争起担架来。精神的力
量真是无可抗拒,再说我们已经抬了二十多里,精疲力尽,又做贼胆虚,终于被他
们夺去担架。他们中间的一个女知青,要掀开被单看看,马上被我制止,我说:
“这儿风太大,大妈是重感冒,不能再受风!”这女知青马上住手,还把被单掖严,
一边说:“要不我觉得大妈的呼吸这么重呢!”我身边的老三差点笑出声来。我感
到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如果跟他们去县里医院,准会露馅。我便对他们说:“如果
你们负责,我们可就回去了。”
这伙知青一听,都十分热情地满口答应,并叫我们回去休息。于是,他们抬着
担架返回县里,我们也掉头返回去。
分开后刚走几步,就听那瘦高的男青年朝我们喊道:“你们和大娘是哪个村
的?”
我一想,马上回答:“B村的。”B村就是猪的家。
那个女知青又叫道:“大娘姓什么?”
我这次回答得可是又迅速又巧妙:“朱大妈!”“朱”就是“猪”呵!
这时,我听那瘦高的男知青用嘹亮的嗓门喊道:“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朱大
妈的,回来见!”
“回来见!”我们一起举手,祝他们成功。然后,我们忍住笑,拼命向前跑,
直跑到回头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地方,说什么也忍不住了,一齐扑在野地上,大笑,
打滚,翻跟斗。这真比吃一顿猪肉还高兴。
下边的事是听来的了:
据县里的人说,那伙知青把担架抬到县医院,已是早晨八点多钟。他们把医生
叫出来,说有急诊病人要抢救。医生上去一拍,刚叫一声:“打妈!”只听这“大
妈”呼地一吼,忽然跳下来,飞似地乱跑,由于身上蒙着被单,谁也不知是猪,全
看傻了,“大妈”怎么如此迅猛骁勇?
哎,你说,文革的经历,怎么能缺少这个?
咸味糖的真正味道,还是糖里边的发涩的咸味。
第三个人:还钟   1974年23岁男R省R县O村插队知识青年
我看过你那些文革的文章,你写的那些人那些事全都是倒霉的,看起来挺不舒
服,我想给你来个“反潮流”,讲一件得意的事,也是我成功的事!
一九六九年底,我给赶到R省R县O村,插队干农活。前后干了五年吧,黑夜到
头见曙光,我有了返城的机会,但必须大队支书同意后盖了章才能办理。我们那支
书,一句话,王八蛋!纯粹是地头蛇,我看过去那恶霸地主刘文彩也没他横,我们
村里三个女知青——咳,不说了!弄不好,泄露出去,缺德!就说我这次吧,要想
从他手心里走掉,可没那么容易,我已经打算让他扒一层皮了。我知道他贪得厉害,
可是送东西得送到人家心气儿上。他的侄子是民兵队长,也是他的亲信,我就向他
打听,由此便知他正需要一个挂钟。大队干部开会,十次有九次在他家里开。没钟
点哪行?我问民兵队长他想要个什么样的钟,那小子瞥我一眼便说:“还不是要那
种外边木头壳、里边带摆、打点的钟!”我一听心里就冒火。这个钟还不得七八十
块,顶我爹两个月的薪水。这群王八蛋,真他妈黑!
你知道,我是个不吃亏的人。晚上躺下来琢磨到半夜,忽然有了高招。我便先
给我在北京的舅舅写封信,说明我的情况,请他帮我一次。终生终世,只这一回。
无论如何按要求寄给找一个挂钟,我保证三个月内把钟还给我舅。
我舅在北京铁路局当调度,工龄长,平时不抽烟不喝酒,手里有点钱,我家平
时碰到难处就向他开口。他收到我的信!很快买了钟寄来,还附了一封信,信上安
慰我一番,却根本没提我保证三个月还钟的事。他以为这是“孩子话”吧!
好,就看我的吧——
我收到钟一看,真是漂亮绝顶,木头壳,漆得锃亮,表盘是黄铜的,上边印着
大红字的毛主席语录;三根针走起来活灵活现,下边还有一个玻璃门,能看到晃来
晃去的小摆球儿。我当然明白,我舅的心意全表在这上边了。我当时的心情,拿现
在的话说——好感动呀!
送礼还得赶在人家高兴的时候。我耐心地等了五天,听说支书那天在公社受了
表扬,回村就咧着大嘴笑。我见机会来了,赶紧抱着钟进了支书家,果然生效,支
书看着这锃亮锃亮的大钟,两眼眯成了线儿,说道:“你在这里表现不错,别人走
俺不同意,你走俺同意了!”我马上把准备好的介绍信捧上去,笑嘻嘻地说:“下
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还到您这儿来。”支书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木疙瘩(印章),
用嘴哈哈气儿,啪地给我盖上。好啦,开绿灯!放行!万事大吉!
我拿着这封信跑到公社、县、省,再返回我那遥远的城市,一个多月,来来去
去,经受无故磕碰,终于把事办成。我回到村里,打好了行李捆,跟村人告别,最
后该把我那钟取回来了。你听着,我是这么干的,而且一开始就计划好这么干的——
这天,我早打听到公社的干部来视察。我等着这群人进了支书家正谈得火热的
时候,忽然一推门进去了。只见满屋子人,满屋子抽的烟,挺热,挺闷,还有呛人
的烟叶味儿。支书见我就说:“该走了吧!以后别忘了俺们呀,要是忘了,俺们就
找你去!”他这热情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公社的干部们听的。我呢?假装
有事那样,挺神秘地扯扯他袖子,把他拉到门口,再将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他侧过
脸问我:“啥事?”
我说:“我挺不好意思跟您讲。上次我借给您挂在墙上这钟,是从我舅家弄来
的。这次回城,不带着这钟,不好再去我舅家了,只好把钟拿回去。行吗?”我故
意压低声音,仿佛不叫别人听见;但控制的音量,却正好叫满屋的人都听见了。
支书的脸色变得刷白,气得直哆嗦。他脸离我太近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
他被我“将”住了,没辙,只好说:“好,好,拿走,拿走!”我当然明白,如果
没这些上级干部在,他能把我打死。
不用他去摘那钟,我脱了鞋子,上了炕,一伸手就摘下来。跟他说声“我走
啦!”就走了。他没送我,我却能想象他在屋里那样子。
当我把那钟送还到北京的舅舅家,我舅一家都莫名其妙。待我把来龙去脉一讲,
大家都笑个痛快。
我挺得意,在整个丈革中,只这么一件事,我是按自己的意志做的。
你该给我鼓掌呢!
快乐总在反抗者的一边。
终 结 文 革
   ·冯骥才·
今年(1996年),我们面对着两个纪念日:一个是文革发端的三十周年,一个
是文革崩溃的二十周年。这两个纪念日给我们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个有如死亡,
沉重、压抑、苦涩,充满着哀悼的气息;后一个纪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并不轻松。
前一个纪念日是理性的、警觉的、反省和追究的;后一个纪念日则是情感的,但这
又是一种百感交集。就是在这两个所纪念的日子之间,中国人走过一条比蜀道还要
艰难百倍的心灵历程。
在这个日子里,我将文革受难者的心灵史——《一百个人的十年》最后的篇章
完成,划上了终结的句号。这是一束带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经埋葬了一代人理想
与幸福的文革坟墓上,并站在这冷冰冰的墓前沉默不语,耳朵里却响着我采访过的
那些人如泣如诉的述说,这声音愈来愈响,顷刻变成那时代如潮水一般巨大而悲凉
的轰鸣。
大约八年前,我说我要为普通中国人记载他们的文革经历,直到今日,大约有
四千人通过写信和电话方式要求我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一个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
享受不到自我渲泄的快乐,却能感受到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与庄严。在写作中,我
一直遵循真实至高无上的原则,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记录文革”的使命。
无情的岁月表明,文革已是一个历史概念,但灾难性的历史从来就有两个含义,
即:死去的历史和活着的历史。死去的历史徒具残骸而不能复生,活着的历史则遗
害犹存。活着的历史属于现实,死去的历史才是一种永远的终结。但终结的方式,
不是遮掩,不是忘却,不是佯装不知,而是冷静的反省与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灾难
的句号化为一片良药时,我们才有权利说文革已然终结了。
本书附录了二十名非文革经历者即1976年以后出生的人——对文革印象和看
法的短语。它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悲剧总是在无知中反复,但不会在觉醒者中间
重演。这也是我坚持要把这本书完成的深刻的缘故。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还要留出数页篇幅,以寻求一位忏悔者的自白。尽管
我说过:“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我还说过“纯洁的人生从忏悔开
始,丑恶的人生自负疚结束”;尽管我也倾听过一些良心难安的忏悔内容,但是我
真正期望的那种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还没有碰到。何日何时,一个被良心驱动
的人来叩响我的门板?我想,只有这种时候到来,我才深信不疑良知与文明已经全
然返回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社会。
当然,我不是责怪无辜的人民。歌德在谈起他的德国民族时,曾经说过这样的
话:“一想起德国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作为个人来说,个个可爱;作
为整体来说,却又那么可怜。”我觉得我们中华民族恰恰相反,作为个人来说,人
人都有弱点和缺陷;但作为整个中华民族却是那么可爱!
而文革,不仅调动了人性的弱点,如人的自私、贪欲、怯弱、妒嫉、虚荣,连
人的优点,如忠诚、善良、纯朴、勇敢,也化为文革的力量。人性的两极都被利用,
才是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然而,这样忠勇善良的人民,如果良性地发挥起来,会焕
发多么宏大的创造力?这样的希望不是已经从今天的现实中看到了吗?因此,在终
结文革的日子里,我们不是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史的辫子去和一个政治的
尸体较量,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中,托出没有
云??田??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
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地记住文革。
□ 写于《五一六通知》发表三十周年的深夜
第33章   走出疯狂1966年16岁男   E市某中学初三学生
您知道我为什么当逍遥派呜——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儿子——手指头
一点点拉长——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呀——整整烧了一夜——一张
没有牙的血嘴——一切都经过了——我敢说我们活得最心安理得
我第一句话要告诉您的:我是个逍遥派!那就是任什么组织也不参加,搞运动
随大溜儿,批斗人时举举手儿;哼着语录歌,甩着扑克牌;没有打过人,也没挨过
打,没轰轰烈烈地不可一世,也没当过“落水狗”,一句话,身在文革中,人在文
革外,天上活神仙,地上逍遥派!
您一听我这情况,多半没了兴趣。心想我这种不沾文革边的人,能有什么深刻
的东西?可是,您又会琢磨不透,我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找您,非要跟您谈一谈不可?
嘿,我劝您可别小看逍遥派。我就问您一句话吧——我为什么要当逍遥派?论出身,
我八辈红;论本人历史,我才十六岁,一身清白没污点;一切“造反”的条件我全
都具备。为什么我偏偏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不听不看?您会说我性情孤僻、不关
心政治、缺乏热情、胆子太小,对吧?全不是!“八·一八”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
卫兵时,我可是步行几百里走到天安门呀,我从小最爱干的事是捅马蜂窝……嘿,
看样子,您有兴趣听我的话了。好,我说——
我当逍遥派的苗子,早在文革的最初几天就出现了。文革开始得很快。从《人
民日报》上批“李慧娘”、“三家村”等等,一阵热风那样火辣辣地刮进我们学校。
一天上课,只见校门内外站满了同学。教学大楼从主楼到一楼,一条特大标语
直垂下来,上边只写四个大字:暴风骤雨!每个字儿都差不多有一层楼那么大。楼
顶上还站着许多同学,挥舞着红旗。我忽然觉得大事临头,心嘣嘣乱跳,文革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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