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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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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上还站着许多同学,挥舞着红旗。我忽然觉得大事临头,心嘣嘣乱跳,文革真是
在刹那间爆发了。
跟着是停课闹革命、贴大字报、斗老师。把一个个“有问题”的老师揪出来,
脑袋上扣半桶浆糊,再扣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弄到台上去斗。这几天既兴奋,又
刺激,也庄重严肃,慷慨激昂,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嘛!我的脑袋也
有点发热、发胀。可是在批斗一个姓赵的同学时,却给我相反的一击。
当时,人眼都蓝了,到处找阶级敌人。不仅在老师中找,也在自己同学中找。
这个姓赵的同学和我同年级,不同班,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个子很小,其貌
不扬,脸色苍白,肩膀只有我们半个肩膀宽,脚小得像小学生,外号叫“小拇指”。
据说他是个数学天才,初二时已经能做高三的数学题了。这时忽然传说他是香港电
影明星夏梦的儿子。当时有海外亲戚就是“里通外国”,也就是“特嫌”。不知谁
出的主意,用细麻绳子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紧紧拴住,再把绳子从院子里一棵大树的
树杈搭过来,使劲拉,一下一下,把他吊上去。您想想,细细的手指头怎么能经得
住身体的重量,眼瞅着他手指头一点点拉长,直拉得长出来一倍,您想想,人的手
指头怎么可能拉得这么长?可就这么长呀!非常非常可怕!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
的手指,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想起那样子,真是太奇特。太残忍、太吓人啦!十指
连心呀!他叫得撕心裂肺!这一叫,叫得我感到恐怖,感到紧张,还感到一种内疚
吧!虽然这事我一点也没干,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但我想跑,躲开,就像我自己干
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一下子,我和文革有了距离。
您别以为我从此就成了逃避丈革的逍遥派。文革可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那不
是由于它的威力,而是它的诱惑力。文革真是壮丽迷人的呀!“八·一八”,见到
毛主席,我又和文革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八月十七日中午,我们班的同学小孔悄俏告诉我一个绝密的消息:毛主席要在
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听到这消息,顿时满眼发光,就像站在山顶上看见日出那感觉。
小孔说这消息只能我,他、还有常大眼儿三个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对外绝对保密。
他也不说消息的来源,好像他爸爸是中央最高领导。于是我们三人决定连家里人也
不告诉,当天下午动身,步行去北京。下午三点,我们怀里揣着一种神秘的幸福感
起程了。从我们这里到北京几百里,明早能赶到。心想毛主席多半是上午接见。
我们兴冲冲,紧紧走一程,截车搭乘赶一程,这样反反复复从白天到黑夜,从
黑夜到天明。第二天八点半赶到天安门前,一打听才知道毛主席下午接见。我就选
了天安门最西边的华表下。在那里直看天安门上边没遮没拦,又最近,看毛主席可
以看清楚些。这样,从头天下午直到这天中午,没吃没喝,赶了几百里,也不渴不
饿。那精气神真比着了魔还厉害。
中午一过,大批红卫兵和学生打着旗子来到广场。我根本没去注意他们,生怕
错过机会,抬眼使劲盯着天安门上边。毛主席一出现,真是震耳欲聋,呼天喊地一
般。我一时竟然把天安门上的人全看成一片,不知道怎样才能一个个人地看清。等
我一下子看到毛主席时,使劲地蹦呀跳呀喊呀叫呀,把带来的草帽也扔飞了,眼镜
几次差点掉在地上,真掉下来就不能再找到,因为人们已经紧紧挤成一片涌动的大
海。我虽然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喊,但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等到接见完毕,
大家散开时,满地都是扔下的帽子、挤掉的衣扣、女同学的鞋绊儿……人人眼里兴
高采烈,脸色通红。小孔和常大眼儿的脸都像火烧的那样,我们彼此急着想说出满
心的兴奋,但这时才知道嗓子早喊哑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相互握着手又蹦又
跳表达心中狂喜。
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第二天回到学校,立即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对象,
那可比现在的明星还夺目、还自豪、还神气。我们好像浑身注满自能量,第二天就
走上街头,涌入革命的洪流。
“八·一八”之后,红卫兵运动火上浇油,破四旧和抄家发狂一般席卷全社会。
我们听说二十一中红卫兵正冲击老西开教堂,便迅速赶到,但教堂里已经被砸得稀
巴烂,多亏教堂上的大十字架没有砸下来,我们就从临时搭起的云梯爬上去,教堂
足有五十米高。我们一点也不怕,当我们把十字架锯断,推下去时,我由于用力过
猛,身子向前一跄,多亏小孔一把抓住我的腰带,一齐猛向身后倒去,否则今天早
没我了。您猜我当时怎么着?我一点都不怕,站起来,双手插腰,低头看着下边满
街仰视我的人群,真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砸毁这个教堂,我又带人跑到我家门口那个尖顶的圣公惠教堂。外墙的铁栅栏
门锁着,我就带头翻越铁栅栏进去。里边的大门也锁着,我就抡起消防用的太平斧,
哐哐几下,火星直溅,哗啦一声砸开。基督教没有偶像,迎面墙上只有“主呵,你
升天了!”几个字,叫我们几下就砍掉了。墙上还有个巨大的金属的怪物,像机器,
又像军事设备。小孔说:“多半是帝国主义暗藏的大炮!”我们便一拥而上,把上
边一排火箭筒似的东西抽下来,扔在地上砸烂。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架管风琴
罢了。
我们在这教堂里最大的发现是图书,教堂两边的大房里几乎堆满图书。后来听
说,这教堂是这座城市的宗教图书资料馆。可那时还管什么资料,都是反动的宣传
品,统统搬到院里,再弄来两桶汽油来点火烧。书太多了,足有上万册,又是硬皮
书,必须边撕,边浇油,边焚烧。我们几十个人整整烧了一夜,直烧到第二天中午,
把马路对面的树都烤焦了,我们个个也是焦黄的皮肤和污黑的脸,但我们离开教堂
后,并没有回家,而是跟着参加了抄家。如果您那时看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最
终会成了逍遥派。其实抄家的事我只干了这一件,逍遥正是从这次开始的。
这家一男一女,老两口儿,没有孩子。我只知道男的过去在外国留学,开过水
泥厂,有股份,是个剥削工人的资本家。他家住一所两层小楼,屋里又讲究又漂亮,
这就愈发引得我们冒火。按照我们当时的思想逻辑,资本家家里愈讲究,剥削劳动
人民血汗愈多,就愈反动。我们在抄他家二楼时,弄出来两箱子西洋玻璃器皿,开
箱就要砸,那男人忽然大叫:“这是我当初从法国用巨资买回来,是法国皇宫里的
摆设,是宝贝,你们不能砸!”我们一听就火了!砸不砸全由着我们的心气儿,你
还敢管!小孔上去给他一棒子(当时红卫兵用的武器是铁锨把和军事操练的木枪),
“啪”地打在嘴巴上,可是那声音就像打在一个瓷器上。就看他一口血吐出来,跟
着吐出很多牙来。这感觉非常可怕!这可怕的感觉就像那姓赵的同学的拉长的手指
一样。我呆住了,直到同学们招呼我去砸那些西洋器皿才清醒过来。我们把那些器
皿一件件从窗户扔出去,掉在楼下摔得粉碎。那一男一女便跪在我们身后痛哭,好
像我们扔了他们的孩子。完事离开时,我和那男人目光正好相碰,他张着那没有牙
的血嘴,像脸上一个血糊糊的洞;他的目光怔怔的,没有内容,却很专注,好像要
记住我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刷地躲开这目光,如同犯了罪那样,赶紧下楼出门,尽
快离开这家。
晚上回家吃饭时,奶奶忽然问我:
“你没有打人吧!”
我吓坏了。其实我没打人,倒好像我真的打过人。后来才知道,奶奶今天上街
买菜,看见红卫兵游斗一些资本家,用铜头皮带抽那些人,猛一抽把一个人的眼珠
子抽出来了。吓得奶奶菜也没买就回来了。
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多少独立思考能力,我只是从内心、从良心、从心灵中
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我无法这样做下去,可能我天生是那种心太软的人,怕看见别
人受苦、受难、流血,流泪。我无法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革命对象”。这便不知
不觉离开革命的“金光大道”,走向逍遥的一边。八月底,红卫兵开始到全国各地
串连,去各地煽风点火,我也就趁机跑出去了。
从六六年夏天到六七年底,我在外边跑了一年多,几乎跑遍全国。东北到达黑
龙江,西北到新疆乌鲁木齐,南边到厦门、广州、桂林、南宁。这一跑,真开了眼,
长了见识。开始,我每到一处,都受到欢迎。一是因为我是从北京这种大城市来的
红卫兵,二是参加过“八·一八”毛主席接见,很有点“中央特派员”的味道。我
第一次到乌鲁木齐时,那里还是一潭死水,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红卫兵一下火车,就
被当地军队接到市委招待所住起来,好吃好喝,就是不许到处乱窜,像软禁。那里
的领导很怕学生闹起来。我们呢,就是要把那里的“火”点起来,可是不久,文革
的狂潮漫及全国,等到各地也闹开锅,又砸又抄又打,我心里那块阴影又发作了。
特别是一次在保定,深夜时赶上了武斗。我所住的小旅店房间里的枪弹乱飞,玻璃
打得粉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钻到床底下去了。第二天,外边一片死静,趴窗户
向外一看,满街狼藉,汽车轮胎全扎破,撒了气,趴在地上,许多死尸倒挂在树上,
这在古代叫“暴尸”吧……文革的形象再不光辉夺目,它在我心里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陕西,为了表示对革命圣地的崇仰,我步行从西安走到延安。但到了延安与老百
姓一聊,老百姓对延安反不如我知道得多。这一来,对于革命那种神圣感也变得空
洞和茫然了。虽然我还没有能力进一步思考,但脑袋已经无数次直觉地浮出问号来
……心里的问号是事情改变的根本。
在外边大串连的日子里,我中间多次回家取衣服和应用的东西。一次,大概是
十一月份吧,天有些凉了,同学们说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拉着我去了。毛主席
总共八次接见红卫兵,后来接见与开头不同。最初充满自发色彩,后来组织得严格
了。比如这次,毛主席是乘坐一辆敞篷吉普车,从天安门前由西向东,顺风而行。
学生们早都在广场上等待,被军队管理得很有秩序,一律坐着,毛主席的车走过时,
也不准站起来。很多学生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就全跪着看,喊叫,呼口号。我因为
有前一次的经验,抢到第一排,毛主席的吉普车走过时,离我只有两米远,中间只
隔一个负责警卫的战士。毛主席身材魁梧,不断挥着他的手臂,动作很大。到我面
前,正巧一扭身,换另一条胳膊挥动,使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连他因为抽烟而
熏黑的牙缝都看见了。学生们——尤其是外地的学生们表现出极度的兴奋与狂热。
接见之后,人群散去,广场地上那些帽子、衣扣、鞋绊、钢笔、眼镜等等似乎更多。
我还看见一个遗落的小日记本,是一位山东兖州来的红卫兵掉的,上边逐日和逐小
时地记载着他徒步来北京接受接见的情景。一直记到刚刚毛主席将要出现时“广场
响起了宏伟的《东方红》乐曲……”但此时我看过这些心灵振颤的话,奇怪的是,
已经毫不为其所动。因为几个月来,一切一切我全部经过了。我激动过、神圣过、
狂热过、战斗过……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特别是刚才和毛主席一同接见的其他人,
表情淡漠,机械地舞动着语录本,在他们脸上丝毫读不出战斗的庄严与神圣。陈伯
达几乎一动不动,连语录也不挥动,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尤其是每当在这狂热
的时刻,我眼前总会出现那拉长的手指、满口带血的牙、倒挂在树上的尸体……不
知它们为什么总像阴影一样,使我脑袋刚刚一热,就立即冷了下来。
这样,大串连回来,红卫兵两派开始武斗,相互残害,我便彻底退了出来,甚
至连旁观者的人群也没有我的影子。我前边说的,我的好朋友小孔,是一派的头头,
叫人打断了腿,从此不能骑自行车了。我呢?反成了神仙。我爱上了钓鱼,甚至严
冬季节,也去凿开坚冰,垂钓。现今我屡屡能在钓鱼大赛中夺冠,就是那时候打的
基础,嘿,我快三十年的钓龄了。我还感受到,钓鱼是一种彻底的逍遥,或者说钓
鱼是逍遥派的一种职业。当您眼睛牢牢盯着那个随时可能沉下去的鱼漂时,您对这
世界的争斗是什么感受?我可能一辈子都是逍遥派了。您呢,您也不妨拿一根鱼杆,
坐在池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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