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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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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赴来为金二锤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飘散着油糕和小炒猪肉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巴价响
个不停。邻居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顿喜庆饭。金家湾的一些门中人都纷
纷去看望了即将离家的金二锤。本来这种事,大队领导也该上门去看望,但田福堂、孙玉亭
等人怎么可能向他们以前的敌人致敬呢?更何况,就是他们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时也未见
得欢迎。金俊山是个例外,他虽然是队里的领导,但往年没有过分地伤害过同族这家成份不
好的人。因此副书记按常规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贺之意,并被主人强行留下喝了几盅烧酒。

金二锤离家的前一天,道喜的亲戚们都先后走了。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弟
兄三家人几天来都在一块吃饭;吃完饭就挤在一孔窑里兴奋地,没完没了地拉家常。

上午,金光明在院子里分别给家人照相留念,闹腾了半天。

等众人先后回到窑里后,见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声不吭地把一些纸钱和黄表纸放在一
个竹蓝里,并且拾起了两碟祭坟的茶饭。

一家人看这情景,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金光亮脸色阴沉地扫视了一下全家老少,然后开言道:“今天是咱们家的高兴日子,应
该让地下的祖先也长出上一口气,自从老人入土之后,我们这些活着的不孝子孙,怕连累自
己,还没到坟上去祭奠一次呢。现在二锤要去参军我们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们到祖坟上
去,给老人们敬供上一点心意,让他们在地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给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
人看看!二锤,你过来把篮子提上,咱们一块到你爷坟上去!”

金二锤立在门前,抠着手指甲,为难地看着父亲,嗫嚅着说:“爸,咱们不要这
样……”

“怎?”金光亮歪着嘴巴问。

“我爷旧社会的确剥削过穷人,我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响不
好……”

金二锤话还没说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儿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喝问道:
“你说你去不去?”金二锤眼里旋转泪水,说:“不……”

金光亮眼里闪着凶光,问:“那是不是你爷?”“是……”

“那你为什么不上他的坟?”

“……”

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
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

金光亮怒气冲冲,扑着还要过来打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在旁边
好言相劝。金光明说:“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锤呢。虽说现在政
策宽了,我们也还得谨慎一些为好……”金光辉也凑话说:“老人已经是入土的人了,也不
在乎咱们这些事。他们在地下也能体谅活人的难处哩……”

“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捉他的人,
提起那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小学后面金家祖坟那里,金光亮一个人跪在老地主的坟前,哭丧着
脸开始了他的祭祖仪式。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不听家人的劝说,强行骑着他二爸的自行车,
提前回了原西县武装部。几天来弥漫在这一大家人中的欢乐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而重新被一
种不愉快的气氛笼罩了……

在这些激荡的日月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着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谁也想不到,
金光亮家的二锤参军走了没几天,他们的邻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归来。金村人
议论的话题立刻又从二锤转移到金富的身上了。

外出半年多毫无音讯的金富,突然回到了双水村,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何况,金俊
文家的这个大小子,象个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们对这个
过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

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身时新衣服,头发披散在脖项里,大蛤蟆眼镜遮住了半
个脸,脚上象金光明一样登着锃亮的皮鞋。口音也变了,把猪肉说成“大肉”,把金俊武改
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家伙带回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衣
服、手表、录音机和各种人们还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儿;光布匹听说就有几大捆!至于钱,
有人看见他随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全村人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
成了“政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就成了双水村的“经济暴发户”。人们纷纷议论,这两家
人猛一下红火成这等光景,或许是因为挪了宅第的原因?当初田福堂把他们从哭咽河住处往
金家湾前村赶的时候,这两家人还哭鼻流水,舍不得当年米阴阳看下的风水宝地呢!现在看
来,双水村真正的风水宝地倒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有的人十分遗撼当年没抢先把自己的
家安在那里……这些大里,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又充满新奇和激动,把双水村新崛起的人
物金富围在人堆中间,吸他的进口外国烟,听他眉飞色舞讲叙大地方的景致。金富尽管把牛
皮吹破了,但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对这些不着边际的神话仍然信以为真。金富吹嘘说他
到中南海和华国锋下过了三盘棋。第一盘他赢了,第二盘华国锋赢了,第三盘他和华国锋下
了个和棋,结果双方不分输赢握手言和……有人问他:“你坐过火车没?”

金富扬起头自负地哈哈一笑说:“火车算个球!我常坐的是飞机!两月前,我坐飞机就
从咱们双水村上空飞过。我当时把头探出来一看,我妈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万江大叔
吆一群牲灵在田家圪崂的土坡上往下走;还听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
的……”

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在空中就已经回了一
次双水村。

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
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
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
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经把旱烟锅撇在家
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
说:“这是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

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
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一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能
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

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一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一直是
个“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营生嫌下这么多
钱?

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这小子一直说
得含糊不清。

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
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
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
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个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
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发横财的。在俊文一
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
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
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

他自己一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
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
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

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
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
做法。她看哥嫂为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一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
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松!那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
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
俊武!”

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
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

两个人抽了一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一
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

“怎?”金俊文停住脚步,一脸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能
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
也不那么好赚……”

“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然。

金俊武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
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
问。

生俊武没有言传。

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
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
两旁世人!”

说完便头一扭,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
系,已经再不可能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

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
财物大部分拉到石圪节胡得禄那里,她的窑洞就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住——这意味着金
俊斌这一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
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

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
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一会功
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

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
把门砸了!”

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

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
走前去在锁眼里一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扇门就大敞开了……
这一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
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

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样,
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
大队党支部一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
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
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烈子拦挡住
了。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
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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