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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上的喜鹊……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梭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
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
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象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
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
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
他于是顺手在门圪崂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敞口子窑洞前。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
汉!
老汉没有发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
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
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
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
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
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
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
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
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
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
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第十一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
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
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
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
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
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
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
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
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
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
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
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
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
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
恼……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
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
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
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
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
“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
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
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
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
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
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
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
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
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
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
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
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
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
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
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
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
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
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
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
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
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
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
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
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
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
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
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
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
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
吧,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
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
方”。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是一个大世
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
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
种。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
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
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
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终于休
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人生
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
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
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
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
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
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