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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
人就象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
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
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
“一个工多少钱?”“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
—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那
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
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
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
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
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
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
你是一朵向日葵,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
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
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
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
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
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
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
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
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
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
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
的黄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
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
乡,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
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
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
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
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
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
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
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
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三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
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
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
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
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
—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
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强承认了他这
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
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
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
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强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下来,
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精着哩!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
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你们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块
子,你能撑架住?”“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
“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马顺接着就把少平引到他们大队书记的家里。
书记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小炕桌旁边喝啤酒。桌子上摆了几碟肉菜。
少平跟他舅进去的时候,书记没顾上招呼他们,只管继续对那个干部巴结地笑着说:
“……这地盘子全凭你刘书记了!要不,我这院地方八辈子也弄不起来……喝!”书记提起
啤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两个人就嘴对着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书记才扭头问:“马顺,你有什么事?”
他舅说:“我引来个小工,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了?”“小工早满了!”书记一边说,
一边又掂起啤酒瓶子对在嘴巴上。不过,他在喝啤酒的一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
平。
估计书记看这个“小工”身体还不错,就对那位干部说:“你先喝着,我和他们到外面
去说说!”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书记问马顺:“工钱怎么说?”“老行情都是两块钱……”他舅对
书记说。
书记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气。
“一块五!”少平立刻插嘴。
书记“扑”一声把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然后便痛快地对少平说:“那你今天就上
工!”
他舅在旁边愣住了,不知外甥为什么把自己卖了这么低的价钱。对于少平来说,就是一
天挣一块钱也干。他先问最迫切的问题:“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窑,没窗户。”主家说。
“这不要紧!”
上工的事谈妥后,少平性急地连他舅家也没再去,就起身直到南关贾冰家寻他的铺盖
卷。
来到大街上,他觉得脚步异常地轻松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景致,商店的门
都开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橱窗里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姑娘们率先脱去了冬装,
换上鲜艳的毛衣线衣,手里拎着时髦的小皮革包,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
的汉槐洋槐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飘满全城。
少平于是在书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听晓霞介绍过这本书。
就这样,他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提着那只烂黄提包,怀里揣着《牛虻》,来到了北
关阳沟大队书记家。书记的老婆是个精明麻利人,看来最少能主半个家事。她引着少平,把
他送到匠工们住的敞子窑里,并且又把站场监工的亲戚叫来,把他交待给了这位工头。
这敞口子窑铺了一地麦秸;麦秸上一摆溜丢着十七八个铺盖卷,地方几乎占满了。少平
只好把自己的那点行李放在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