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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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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敞口子窑铺了一地麦秸;麦秸上一摆溜丢着十七八个铺盖卷,地方几乎占满了。少平
只好把自己的那点行李放在窑口最边上的地方。

吃过中午饭,少平就上了工。

他当然干最重的活——从沟道里的打石场往半山坡箍窑的地方背石头。

背着一百多斤的大石块,从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简直连腰也直不起来,劳动强度如同使
苦役的牛马一般。

少平尽管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但他咬着牙不使自己比别人落后。他知道,对于一个揽工
汉来说,上工的头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开头几天不行,主家就会把你立即辞退——东关大
桥头有的是小工!

每当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处于半麻痹状态。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挤压到
土地里去。汗水象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
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腿如同筛糠,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这时候,
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那
里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几乎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伟大目标!

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象带刺的葛针
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象一层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能看
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时候,整个身体象火
烧着一般灼疼。他在睡梦中渴望一种冰凉的东西扑灭他身上的火焰。他梦见下雨了,雨点滴
嗒在烫热的脸庞上……一阵惊喜使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真奇怪!他感觉自己脸上真有几滴
湿淋淋的东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窑里,雨怎么可能滴在脸上呢?

他睁大眼,发现他旁边的一个石匠工光着屁股往被窝里钻。他感到一阵发呕,赶忙用被
子揩了揩脸——他知道,这是那个撒完尿的石匠从身上跨过时,把剩下的几滴尿淋在了他的
脸上。没有必要发作,揽工汉谁把这种事当一回事!他蒙住头,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
了……三天以后,孙少平尽管身体疼痛难忍,但他庆幸的是,他没有被主家打发——他闯过
了第一关!

以后紧接着的日子,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继续咬着牙,经受着牛马般的考验。这样
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考虑他为什么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为那一块五毛钱吗?可以说是,也
可以说不是。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活……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搁到褥子上了,只好叭着
睡。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就用手把后面的衣服撩起来,让凉风抚慰他溃烂的皮肉。

这天晚上,当他就这样趴着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

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他旁边蹲着一位妇女。

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他赶紧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
背。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的老婆轻声问他。

“我……一直在家里劳动。”少平吞吞吐吐说。

书记的老婆摇摇头,说:“不是!你就照实说。”

少平知道他瞒哄不住这位夜访的女主人,只好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原来在村里教
书……”

书记的老婆半天没言传。后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过洞开的敞口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忍不住眼里涌上了两
团泪水,一片深沉的寂静中,很远的地方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他心想:也许明天他
就会被主家打发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再能找下活干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由原
来背石头调去钻炮眼。

新的活当然要比背石头轻松得多。通常这种美差都是由站场工头的亲戚或朋友干的。不
用说,和他一块背石头的小工都大为震惊;为什么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唉,为了这位好心的妇女,他真想到什
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对他来说,换个轻活干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更换的环境
中,竟然也感觉到了人心的温暖。无庸置疑,处在他眼下的地位,这种被别人关怀所引起的
美好情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半月以后,孙少平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脊背上溃烂的皮肉结成了干痂,变
成了一种深度的疼痈;而不象开始时那般尖锐。手上的肉皮磨薄后又开始厚起来,和石头接
触也没有了那种刀割般的疼痛感。身架被强度的劳累弄得松松垮垮——这样就可以较为舒展
地承受一般的压力……黄土高原第一场连绵的春雨来临了。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们就
抓紧时候,开始白天黑夜倒在没门窗的敞口子窑里睡觉;沉重的鼾声如雷一般此起彼伏。雨
天不出工,当然没有工钱,但主家按行规给工匠继续管饭。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觉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
钱,他想从主家那里预支十块,加上他原来带的十几块钱,到街上为自己买一身外衣……他
的衣服烂得快不能见人了。

他从女主人那里拿了钱以后,又从一个工匠那里借了一顶破草帽。就一个人冒着朦朦春
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
咽。

少平从阳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
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
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
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
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的卡衣服。他怀着喜
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
阳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
《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
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
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第十四章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安的烧砖窑就出了四窑砖。每窑七千块,四七两万八千块
砖。除过运费、煤费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税纳过以后,每块砖净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
家伙就赚下七百来块钱!

目光远大的孙少安,政策一变,眼疾手快,立马见机行事,抢先开始发家致富了;黑烟
大冒的烧砖窑多么让人眼红啊!

少安已经渐渐上升为双水村第一号瞩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过去的“明星”在人们
眼里多少有点逊色了。

现在,孙玉厚家尽管还是过去那院烂地方,但上门的人却显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来
八块紧用钱的庄稼人,孙少安都慷慨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于孙家来说,这不仅仅是给别
人借钱,而是在修改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啊,几辈子都是他们向人家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
给别人借钱了!但是,外人并不知晓,孙少安的事业在大繁荣的后面,充满了重重的困难。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分钱几乎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维持一个烧砖窑,起码得三四个好
劳力。他们一家人既要种庄稼,又要侍候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把力气出到了极限。少平在家
的时候,三个男劳力加上秀莲,还能勉强两头应付,少平一走,父亲一个人忙山里的活已经
力不从心。因此少安夫妇办这个烧砖窑也到了纳命的光景。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
窑、烧火、出砖……每一样都是重苦活。两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灯瞎火,常常累得饭也吃不下
去;晚上睡在被窝里,连亲热一会的精力都没有——熬苦得梦中都在呻吟……

眼下,时今已经到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
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烧砖窑只好停工。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
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秀莲开始动气了。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
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
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
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
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
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她首先对少
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
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多活,把咱两个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咱的死活。咱为
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后生,丢下老小
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
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秀莲见丈夫不言语,便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进一步发挥说:“咱们虽说赚了一点钱,可
这是一笔糊涂帐!这钱是咱两个苦熬来的,但家里人人有份!这家是个无底洞,把咱们两个
的骨头填进去,也填不了个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
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
少?”

其实,这话才是秀莲要表达的最本质的意思。小两口单家独户过日子,这是秀莲几年来
一直梦想的。过去她虽然这样想,但一眼看见不可能。当时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过日
子,丢下那一群老小,光景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可现在这新政策一实行,起码吃饭再不用
发愁,这使她分家的念头强烈地复发了。她想:对于老人来说,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吗?
而他们自己还年轻,活着不仅为了填饱肚子,还想过两天排排场场轻轻快快的日子啊!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
心劲也没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

“你不分你和他们一块过!我和虎娃单另过光景!”秀莲顶嘴说。

孙少安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的妻子一下变得这么厉害,竟然敢和他顶嘴!

他已经习惯于妻子对他百依百顺,现在看见秀莲竟然这样对他不尊重,一时恼怒万分!
大男子汉的自尊心驱使他冲动地跳起来,扑到妻子面前,举起了他的老拳头。“你打吧!你
打吧!”秀莲一动也不动,哭着对丈夫说。

少安猛一下看见妻子那张流泪的脸被劳动操磨得又黑又粗糙,便忍不住鼻子一酸,浑身
象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他不由展开捏紧的拳头,竟然用手掌为妻子揩了脸上的泪水。秀莲
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着用头使劲地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他不放开。

少安用手抚摸着妻子沾满灰土的黑头发,闭住双眼只是个叹气……

他心疼秀莲。自从她跟了他以后,实在没享过几天的福。穿缀补钉的衣服;喝稀汤饭;
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
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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