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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
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块撑扶这个穷家而毫无怨言。对于现时代一个
年轻的农村媳妇来说,这一切已经难能可贵了。瞧瞧前后村庄,结婚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
子的媳妇有多少,除过他们,没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开过的!眼下,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生
气,但说实话,他也能理会到她的心情……孙少安陷入到深深的矛盾中去了。这矛盾在很大
程度上是由新的生活带来的。过去的年月,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他的秀莲根本不会提念分
家的事啊!
但是,不管从理智还是从感情方面讲,他无法接受分家的事实。他从一开始担负的就是
全家人的责任,现在让他放弃这种责任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一个生活哲学问题,更主要的
是,他和一家老小的骨肉感情无法割舍。他们这个家也许和任何一个家庭不同。他们真正的
是风雨同舟从最困苦的岁月里一起熬过来的。眼下的生活尽管没有了什么大风险,但他仍然
不愿也不能离开这条“诺亚方舟”!
他怀抱着妻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尽量温柔地劝她:“秀莲,你是个明白人,你不
要叫我作难。我求求你,你心里不管怎样想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在脸上带出来。爸爸妈妈一
辈子很苦,我不愿意叫他们难过……”
他捧起妻子泪迹斑斑的脸,吻了又吻。
丈夫的态度显然使秀莲的情绪缓和下来,但她的意志并没有被温柔的爱抚所瓦解。她现
在先不提分家的事了,转而又提出把手头的几百块钱拿出来,给他们建设一院新地方!少安
说:“新地方迟早总要建的,可现在咱们的烧砖窑才刚开始出砖嘛!等明年多赚下一点钱,
咱一定箍几孔象样的新窑!”
“少安,你听我说!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社会?趁咱现在手头有了一点钱,这地方是无
论如何要建的。这可不是我专意耍糊涂,少安!这点钱不咬着牙做点事,三抛撒两破费就不
见影了。你还是听我一次话,咱们箍孔窑吧;钱要是不够,再从我娘家借一点……你就答应
我吧!咱在牛驴窝里钻了几年,总不能老是没自己的一个家……”
妻子的这番话倒使少安的心动了。他感到秀莲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只不过,他原来打
算要建就建个象样的家,而现在靠手头的这点钱能弄出个啥名堂来?
他于是劝秀莲先耐一下心,让他思量思量花费再说……孙少安思量过来又思量过去,建
三孔纯粹的砖窑或石窑,眼下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说箍三孔砖窑吧,除过自己的砖不算,
每孔窑最少得六个大工;每个大工又得四个小工侍候。三六十八个大工,四六二十四个小
工;每个大工五元工钱,每个小工二元工钱,光这项就得一百三十八元。每架门窗从买木料
到手工得一百五十元;三架门窗四百五十元。白灰五千斤,每斤二分钱,得用一百元。人均
一天三斤粮,总共得六袋面粉;每袋议价十六元,也得用一百来元。还有烟、酒和其它费
用……我的天!这把他手头的钱花干也不够。再说,下一步怎开办事业呀?再去问人家借钱
吗?他已经借怕了……后来,少安突然想,干脆打三孔土窑洞,然后在土窑洞上接砖口,这
样也阔气着哩!土窑打好了,不比硬箍石窑和砖窑差。另外接个砖口,再戴个“砖帽”,既
漂亮,也省钱省砖。
对,这是个好办法。
他和秀莲一商量,秀莲也蛮高兴的。
孙少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向父亲吐露了他的心事。他怕父亲对他有看法——刚赚下几
个钱,就忙着为他们小两口建新窑!
但是开通的老人反而为这事很高兴。他对儿子说:“爸爸也有这个想法哩!现在趁手头
有几个钱,赴快给你营造个地方!爸爸为这事已经不知熬煎了多少年,心里老是揣着一颗疙
瘩,觉得对不起你们。本来,这是老人的责任!爸爸没本事,给你们建不起个家来,现在你
们自己刨挖着赚了两个钱修建地方,爸爸还有不支持你们的?要弄就尽快弄!”少安被父亲
的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为自己建个新家,何尝不是他多年的梦想啊!可过去那仅仅是梦想
罢了。想不到现在,这就要成为真的了?应该感谢这新的生活……他充满激情地对父亲说:
“先不忙,等我帮你把庄稼锄过再说!”
孙少安帮助父亲把山里的秋田锄过以后,也没有能立刻开展他的建窑计划——他还要和
父亲到罐子村之帮助姐姐家锄地。
他姐夫过完春节就又到外面流窜去了。半年来没见踪影。据上次他们村金富回来说,他
曾在郑州火车站见过王满银,说那个逛鬼吃不上饭,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卖了。盗窃
巨匠金富的话也许不足为信,但少安一家人心里清楚,王满银在外地的光景比这位小偷兼吹
牛专家所描绘的也好不了多少。罐子村家里的地一直由兰花耕种。可怜的女人既要拉扯两个
孩子,又得象男人一样在山里干活——那熬苦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幸亏她离娘家不远,她
父亲,她弟弟,在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就跑来替她做了……少安和父亲怀着沉重而痛苦的心
情,把兰花家的地都锄过了。他们把这里的活干得比双水村都要细致;边边畔畔,一丝不
苟。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孙玉厚返回双水村时,把小外孙狗蛋也带了回来。外孙女猫蛋已
经上了罐子村小学,不能跟着来外爷家。
两家的秋田锄过以后,少安这才开始动手修建他的新地方。一切都开始忙乱起来;但由
于这是为自己谋幸福,少安和秀莲都有说不出的兴奋!
他们把新居的地址选在离烧砖窑不远的山崖根下。这里不仅土脉坚硬,据米家镇已故米
阴阳当年称,这地方风水也好得不能再好:前面有玉带两条——公路和东拉河;西山五个土
台子一字排开,形似五朵莲花……以前没人在此建宅,主要是这地方已到村外。现在他们乐
意占这块风水宝地:一是清静,二是离他们的烧砖窑近。
开挖土窑洞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最少得聘请一位行家领料另外的雇工,双水村打
土窑最出色的专家是金俊文。可是现在,别说一天出五块工钱,就是出十块钱也把金俊文请
不来了。俊文因为大儿子有了“出息”,家业急骤发达起来,已不把百二八十的钱放在眼里
了。他整天穿戴一新,在山里做点轻活(重活有二小子金强哩),然后逢集到石圪节的土街
上去悠哉悠哉;在胡得福的饭馆里喝二两烧酒,吃一盘猪头肉,日子过得象神仙一般快活!
少安知道请不动金俊文,于是就到山背后的王家庄请了一名高手;然后又在村中雇了几
个关系要好的庄稼人,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建造新屋。多少年来,双水村第一次有人如
此大动土木。人们羡慕不已,但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在大家看来,孙少安已经跃居本村“发
财户”的前列,如今当然轮上这小子张扬一番了!
第十五章
对于孙玉亭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象梦一般不可思议。
实行责任制尽管半年多了,他还没有从这个变化中反应过来——农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
爆炸,把我们的玉亭同志震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失去了亲爱的集体以后,孙玉亭感到就象
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象众人一样单家独户过日子了。他当然也不再是双
水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现在在村巷里碰见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象他不存在似
的。哼!想当初,双水村什么事上能离开他孙玉亭?想不到转眼间,他就活得这么不值钱?
他眷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儿畅快呀!而今,就象魂灵一下子被什么
人勾销了……
起初,玉亭根本没心思一个人出山去种地,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
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开地希望听到外面传来“好消息”,说集体又要恢
复呀!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拖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
要变回去了?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地谋光景的时候,双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个人仍然在关心
着“国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湾那面的学校把报纸拿回家里,一张一张往过看,
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到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仅不可能
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既然世事看来没希望再变回去,他就无法和现实再赌气。一个明摆的事实是,他一家五
口人总得吃饭。他难以在土炕上继续睡下去了,首先贺凤英就不能让他安宁,开始咒骂起了
他:
“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
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
日月看得高于一切!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
难听,但骂得也有道理。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
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
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
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
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住—
—一个小土圪崂,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
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
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拖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
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
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
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
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
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象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
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
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
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
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
中……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
来,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
穿而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
是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
经验”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
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
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
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
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